第23章(2 / 2)

他剛抽了兩口煙,就聽見前麵的高粱地傳來一片沙沙的響聲,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過來。少安仔細一瞧:竟然是父親!

他父親走過來,在他麵前怔了一下,也沒言傳,就在他身邊坐下來,掏出自己的旱煙鍋,在煙布袋裏挖來挖去。“你怎到這兒來了?你怎知道我在這裏呢?”少安迷惑地望著父親。

孫玉厚半天才咄訥地說:“我就在你後頭走著……我讓蘭香先回去了。我怕你萬一想不開……”

少安鼻子一酸,竟衝動地趴在高粱地上出聲地哭了。在這一刻裏,在父親的麵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個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護和溫情,他也得到了這一切——唉,讓他哭一陣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陣!這樣,也許他心裏會好受一些的……

少安聽見他父親的哭泣聲,才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

父親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親愛的爸爸很少這樣在孩子麵前拋灑淚水,現在卻在他麵前如此不掩飾地痛哭流涕,這使他感到無比的震驚!

他立刻又把自己從孩子的狀態變成大人的狀態,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難受。我什麼事也沒!我隻是一時心裏悶得不行,想一個人消散一會。你放心!我不會做什麼出邊事;我才二十三,還沒活人哩,怎麼可能往絕路上走呢?你想想,我從十三歲開始和你一塊撐扶這個家,我怎麼能丟下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點也沒鬆,我還會象往常一樣打起精神來的。我年輕,苦一點也沒什麼。咱們受苦人,光景日月就這麼個過法,一輩子三災六難總是免不了的。也許世事總會有個轉變,要是天年再好一點,咱們的光景會翻起來的。再說,少平和蘭香也快大了,咱兩個一定把他們的書供到頭。咱家七老八小,就看咱兩個撐扶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門裏門外的大事總有我承擔哩……”

孫玉厚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就難為情地用手掌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幫子上擦了擦手,然後沉痛地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一輩子沒本事,沒把你的書供成,還叫你回來勞了動。受苦不說,你這麼大了,爸爸連個媳婦也給你娶不回來。爸爸心裏象貓爪子抓一樣,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點著一支旱煙卷,對父親說:“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齡還不算大。就是年齡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時我自個兒找一個。隻要財禮少,我不挑揀人。女方不嫌咱家窮,能和咱們一塊過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著給你瞅個媳婦。隻要有你合心的,財禮多少不怕,咱們打鬧著借,慢慢再還。我現在還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個熬上幾年,就會把帳債還完的。”

“我不想掏這些財禮。財禮重的人家我不會娶。咱們不能再欠帳債,這樣一輩子也翻不起來!”

“可是天下沒有不要錢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們回去吧!家裏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兩個出了什麼事。”

於是,孫少安父子倆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順著公路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