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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匹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馬蹄踢起許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藍色的飛蛾,還有綠色、黃色和雜色的蚱螞和秋蟲。三四隻紫燕環繞著他倆,飛舞尖唱,時而掠過馬腰,時而鑽上天空,享受著人馬賜給它們的飛蟲盛宴。兩匹馬急行了幾十裏,這些燕子也伴飛了幾十裏,當吃飽的燕子飛走,又會有新的燕子加入這伴歌繞舞的行列。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指了指前麵的幾個大山包說:這就是額侖草原的大獺山,這裏的獺子多,個頭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們大隊的寶山呐。南麵和北麵還有兩片小獺山,獺子也不少。過幾天各家都要來這兒了,今年的獺子容易打。

陳陣問:為什麼?

老人目光黯淡,發出一聲長歎:狼少了,獺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獺子上膘的,狼沒膘也過不了冬。狼打獺子也專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獺子吃。在草原,隻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騰格裏定下的草原規矩。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現那裏的山窪處紮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副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衝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肉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隻熬幹了油膘,隻剩下肉身的大獺子在鍋裏翻滾,獺肉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隻炸透的獺子,又準備再往鍋裏下一隻剝了皮、淨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隻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裏,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麵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曬幹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裏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衝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麵的幾隻小獺子,發現底下還有幾隻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喝酒吃肉,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麼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麼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你們是破壞生產!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衝我們幹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胡須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肉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盡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麼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麼!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麼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操心,可誰替盲流操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隻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麼絕招打了這麼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麼法子?打了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得意地說:想跟咱學一手?晚啦!這片獺山剩不下幾窩洞了。大前天,我們就往送師部送了一大車獺子肉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見識見識吧,再晚了就見不著啦。

陳陣扶老人上了馬,兩人直奔山頭。在最東北的一個小山包上有四五個人正彎著腰忙活,兩人全速衝了過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裏的活,站起來張望。兩人下了馬,陳陣一見眼前的陣勢,驚怵得全身發麻。山包頂側有五六個獺洞,他一看便知,這是一窩獺子的連環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個輔洞以外,其他四個洞都已經被土石封死。最讓陳陣感到恐怖的是,一個為首的民工,手裏握著一隻一尺多長的小獺子,小獺正拚命掙紮。在小獺子的尾巴上赫然拴著一掛大鞭炮,那條短尾上還係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又拴著一卷拳頭大小的舊氈子,上麵沾滿了紅色的辣椒麵,氈子上剛倒上了柴油,氣味衝鼻。旁邊一個民工手裏拿著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要把小獺放進洞,再點火炸洞熏洞了。

畢利格老人急跑兩步,把一隻腳踩進洞裏。然後坐在洞旁,大聲嗬斥民工,讓他們把手裏的東西都放下。幾位民工對這位管了他們一夏天的頭頭,不敢造次,趕緊解繩子。

陳陣在草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貪婪毒辣、滿門抄斬的捕獵方式,比竭澤而漁更殘忍。一旦小獺子把點燃的鞭炮、辣椒麵和柴油氈帶進洞,又一窩旱獺將麵臨滅頂之災。旱獺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結構最複雜的獸穴,而且有防煙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裏熏煙,獺子就會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這批來自半農半牧區的民工獵手,采用的這種毒招,就可打旱獺們一個措手不及。放進洞的小獺子會嚇得不顧一切地直奔窩底旱獺紮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煙帶到那裏。而窩中的獺子根本來不及堵洞,就中心開花了。連續的爆炸和濃辣嗆煙,會把整窩的獺子統統炸熏出來。出口隻剩下一個,等待它們的就是棍棒和麻袋。這項毒招簡單易行,隻要先用套子套上一隻小獺子來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幾天之內,這夥人就毀了一座千年獺山,旱獺幾乎被種族滅絕。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狠敲地麵,敲得碎石四濺。他幾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紅炮剪斷!把辣椒繩子剪斷!把小獺子放回洞裏!

民工們磨磨蹭蹭解繩子,可就是不放小獺子。

老王頭趕著輕便馬車趕了過來,他好像已經醒了酒,跳下車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老人敬煙遞煙,一麵轉身大罵夥計。他向握著小獺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過獺子,用刀子割斷繩子,又走到老人身邊說:您老起來吧,我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說:你就是放了,往後再別想攬到我們大隊的基建活了。

老王頭賠笑說:哪能呢,我這也是奉命辦事。不殺光獺子,就斷不了狼的後路,這也是為民除害嘛。不過,您老說的也對,沒了獺子油,籠頭韁繩不結實,容易出事,是得給牧民留些獺子……

小獺子放到獺洞的平台上,老王頭一鬆手,小獺子嗖地鑽進洞裏。

老王頭歎氣說:其實,弄一窩獺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隻小獺子。這些日子,盡點炮了,獺子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老人不依不饒地說:這事沒完!你馬上把打的東西送到大隊部!這事要是讓蘭木紮布那些馬倌知道了,還不把你們的大車和帳篷砸了!

老王頭說:我們收拾收拾就走,還得跟包主任彙報彙報。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開始擔心北麵的小獺山,便對老王頭說:我這就去找人去,一會兒還回來。兩人跨上馬,向邊防公路方向跑去。

剛剛翻過兩個山包,突然隱約聽到身後有幾聲鞭炮響,一會兒就沒動靜了。老人說:不好!咱又上當了。兩人急撥馬頭往回跑。奔到山頂,隻見老王頭下半臉蒙著濕布,正指揮眾人捕殺獺子,洞外已經攤了一地的死獺子。獺洞裏不斷冒出嗆鼻的辣煙,最後幾隻獺子剛剛鑽出洞就被亂棒打死。畢利格老人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陳陣把老人攙到迎風處,不停地給他拍後背。

蒙著濕布的一幫人像江洋大盜,迅速將十幾隻大小獺子裝進麻袋,扔上車,慌忙駕車衝下山去。

陳陣說: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又套上一隻小獺子的?

老人說:剛才他們沒準套住了兩隻,在麻袋裏還藏了一隻,咱們沒瞅見。再就是,他們用長杆子把紅炮捅進洞底下,也能炸出獺子的。這幫土匪!土匪!比從前草原的盜馬土匪還可惡!老人拄著馬棒站起身來,望著這一窩被滅門滅族的老獺洞,淚流滿麵,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啊!這個獺洞我認識。我小時候就跟著阿爸在這個老洞下過套。我們祖祖輩輩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這個獺洞打過獺子,可是這窩獺子從來沒有絕過後,每年這窩獺子大獺小獺都叫得歡著呐。這個獺洞年年興旺,少說有百十年了……誰承想,就兩袋煙的工夫,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