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紅子是隻苦命的鳥。它一叫,春天就來了
——引子
父親說我爺爺李全福是吸了鴉片過量打翻煙盤裏的油燈引燃炕上的被褥被活活燒死的。
而我隱約聽村裏人說,爺爺其實是被我奶奶張氏放火燒死的。
但是村子裏最被認可的說法卻是李大仙說出來的,他說我爺爺是得罪了火神,犯下種種風月冤孽,被火神收了去看守花園。
村子裏都信李大仙的話,這個男人出生日期沒有人記得了,但他死的日子好多人都有目共睹。有人說他活了九十七歲,有人說他活了一百零三歲,又有人說他活了一百二十歲,不管他活了多久,終歸還是死了,可是他的死同樣轟轟烈烈驚動了榮城平原的四野,正如他的一生至今讓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的人們所牢記。
李大仙什麼時候說自己是九天玄女下凡人間的大約人們都不記得了,我父親說他某一天將頭發綰起雲鬢,臉上和嘴唇塗了火紅的胭脂,他披著一條破了的綢緞被單從他家快要坍塌的土屋中出來,手裏敲著一個銅盆,在村子裏大聲遊唱,宣稱自己是九天玄女娘娘下凡人間。大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孩子們圍在他的身後,全村的男女老少吃驚地望著他,聽他嘴裏念念叨叨,說著一些奇奇怪怪的話語。人們全都以為他瘋了,他一個大老爺們突然說自己是九天玄女娘娘下凡,突然扮起了女人,突然手舞足蹈跳唱在光天化日下,他沒瘋是怎麼了?
可是李大仙卻真的如下凡天女,他不在他家快塌了的土屋裏住了,他搬到了村子西麵的土地廟裏,他起初忍饑挨餓吃一些供品,或者進村子裏討一些吃的,村子裏年長的老人都可憐這個從小沒爹沒媽的孩子,不忍心餓著他,隻要他來總給他一些剩湯剩菜,他客氣地給老人們唱個喏,端著吃的到村口的那棵大柳樹下曬著太陽咂著嘴吃東西,一大群孩子好奇地圍著他,又不敢靠前,嗤嗤嬉笑著看他離開會跟他走很遠,直到他進了土地廟才一哄而散。後來他看著別人來廟裏求神算卦,打座在神龕下,說:“你們這些凡人,放著我這樣近在眼前的真神仙不求,求泥菩薩幹嘛?”
村裏人便抱著將信就疑的心思就讓他算算卦說說簽,卻不了他每卦必靈,每簽必中,消息不脛而走,讓四方村野的人們驚歎不止。榮城縣太爺正為兒子的仕途著急,四處托人送了銀兩卻未成事,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請了李大仙來家中,看他立牌做法,油中取火,口吐真言,舞蹈跳騰,鬧到了後半夜才收法安息,縣太爺問可好?李大仙隻是閉眼不答,縣太爺明白此中玄機,吩咐人端來白花花的銀錢,他才說道:“天機不可泄露,此事定已成矣。”
果然不到一月縣太爺的大公子就謀到了一個官職,上馬前去太原府上任都督文職。縣太爺親來大李莊拜謝了李大仙,看他居住在土地破廟中甚是可憐,立馬撥款雇人在不遠的村東頭修了一座新廟宇給他修道居住,並親自題名為:九天玄女娘娘殿。
李大仙聲名大震,求他算卦做法的人從次絡繹不絕,可是漸漸他閉門謝客起來,常人那能輕易見到他的真身?他購了繡花的新衣裙,頭發烏亮的插著金簪,塗著厚厚的脂粉,畫著高挑的細眉,點著嫣紅的嘴唇,每每從村中經過,人們奔走相告,爭相觀瞻他的仙姿。
我曾問過我父親,說這李大仙到底是男是女,是妖是巫?父親當時就變了臉色,喝斥我閉嘴,父親背了人對我說:“且莫亂說,邪著呐,他是玄女娘娘的肉身,我們這些肉眼凡胎的人知道什麼?不要理論這些。”
我隻好閉嘴,可是後來又聽說李大仙在戰亂時期讓軍閥虜了去,軍司令本來不信傳聞,定要拿他當妖孽作個了斷,誰知剛把李大仙關入大牢,他最親近的三姨太卻好端端地跳入府院池塘淹死了,拷問下人事情經過,底下人說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三姨太突然在午睡時分中了夢魘,然後就瞪直了眼睛衝出房子,丫鬟們根本攆不上她,三姨太風一樣來到花園池塘,毫不猶豫就紮了進去,等撈上來早已魂魄歸西了。
軍司令那聽聞過這樣蹊蹺的事,冷汗濕襟中趕忙放了李大仙出來,好酒好菜捧上,好言好語相告,李大仙充耳不聞,吃喝悠然,臨走時留下一句話:“過了重陽,再無重陽。”
畢恭畢敬送李大仙出了府門,眾人都覺得這句話並非什麼吉言祥兆,軍司令更是膽顫心驚,挨到當年重陽節下,他就順理成章的死了。
我又問過講述這事的老人,他們都裝聾作啞三緘其口,對這些事的真正緣由不去細說。
我小的時候到父親灰暗的堂屋進出,借著從破舊的窗欞格的黃紙裏投進的天光,我都會打量一下爺爺李全福的遺像,黑白的照片上一個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英氣逼人,他沉默的表情裏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似乎在嘲笑什麼,又似乎對一切心滿意足。我曾好多次仔細地端詳他,發覺父親其實長得和他一樣英俊——可惜家道沒落的遭遇讓父親形容枯瘦,命運已徹底打垮了父親挺撥的身影,父親日複一日的勞作不息,隻為了養活我的兄弟姐妹們,雖然,他們並非都是父親親生骨肉。父親這一生,六個子女中,隻有我才是他真正的血肉之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