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瀟灑肆意,後半生渾渾噩噩,直到陸讓死的時候,才覺得如釋重負。
他是個富貴人,投了個好胎,落在了公主肚子裏,生出來便是金枝玉葉,人人都要叫一聲“二公子”。他上頭有精明能幹的兄長,替他將政事擔下,下頭有正經八百的太子弟弟,承繼江山社稷,他樂得逍遙。臨陽城官家子弟們坐在畫舫裏醉酒後談及城中誰才是第一紈絝,陸讓當仁不讓。
陸讓很委屈,他是吃喝玩樂不少,但要說他一句第一紈絝,他委實當不起。在他年少的時候,他的那些朋友,都在猜想他將來會娶一個怎樣的妻子,生一個怎樣的孩子,若他及冠封王,又會是怎樣光景。
可惜他這一生沒有封王,沒有娶妻,沒有孩子,隻有遺憾。
二公子陸讓活蹦亂跳活了很多年,曆遍了人世間的各種悲歡。
他有個英武不凡的父親,薑國的撫遠將軍,西境的可造之材,他父親最厲害的時候,許多人都覺得可以媲美薑國雙璧。陸讓打小仰慕父親,以父親為目標,最大的願望是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要沙場立功,要保家衛國。
可他還沒有長大,父親便戰死邊關,馬革裹屍。那一年撫遠將軍、當朝主婿陸沉戰死西境,是薑國莫大的悲事,滿城縞素,皆為祭典。
文壽長公主未滿三十,卻在一夜之間,生出許多白發。那是陸讓第一次嚐到至親分離的痛苦,哪怕他其實早已明白人在沙場難免會經曆此遭。可撫遠將軍的死,還是給了陸讓莫大的打擊,甚至於改變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他怕自己繼承父親衛國誌向,卻難逃有朝一日也身死邊關,到那個時候,不知道母親還能不能經受分離之痛。
他不能讓母親先喪夫,再喪子。
所以陸讓放棄了夢想,邊關風雪從此成了他的夢,隻在夜裏閉上眼睛的時候想起。他心中向往破碎,從此甘於隻做個遊手好閑的紈絝,臨陽城裏若要問誰最會吃喝玩樂,那必然是文壽長公主府中的二公子陸讓。他知道雖然做不出什麼建樹來,但安康喜樂,便是母親樂見的。
走出文壽長公主府,他還有個機靈乖巧的妹妹,他姨母生下妹妹的那天,他就待在產房外,雖然年幼懵懂,但嬰兒啼哭之後滿院子人歡呼雀躍的聲音他是真切聽到了的。他尚且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開心,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笑著流淚,不知道外祖為何欣喜地奔著來瞧。
後來才知道,那個小小嬰孩,從一降生,便注定要成為他們陳氏一族人人的掌珠。
陸讓奇思妙想,想出過許多有意思的事,那些事情多數都是為了讓陳知沅消磨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他隻知道,母親教誨他,要不遺餘力地疼愛幼妹。陸讓一向孝順聽話,把母親說的事,都做得很好。
在妹妹還小的時候,他會幫著妹妹做妹妹做不完的課業,在妹妹犯錯被姨母懲罰不能吃飯的時候,他會偷燒雞送去。所有一切隻要不逾越禮法規矩的事情,陸讓都盡可能幫著陳知沅做,這漸漸也就成了他的本能。
他總想著,將來不管如何,自然是有他一日插科打諢,便有陳北夏一日無所顧忌。他年陳知沅婚嫁生子,哪怕有丈夫在側,也是他要傾力護著的妹妹。而裴言這個妹夫他再滿意不過,才學武藝樣樣都是臨陽翹楚。陳知沅從前喜歡蘇照,陸讓其實不大看得上,他瞧著蘇照細胳膊細腿,除了是個有名的才子,也就那樣。
幸好陳知沅迷途知返,看出裴言的好來,承了先王夫婦的恩眷,結為夫妻。他們夫婦婚後恩愛非常,是滿城不得不說的眷侶,那些說他們並不匹配的渾話陸讓也聽了不少,可這並不能影響他們夫妻感情。陸讓有時想,陳知沅有了裴言,必然安順,自己或許可以放心不再一如既往事無巨細守著陳知沅。可他未能預料到,王室和睦之下,竟也會帶來崩塌與悲痛。
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陸讓雖然早有準備,但依舊措手不及。
他記得他問陸謙,為什麼能眼見沅兒被幽閉還若無其事,那時陸謙說,無能為力。
他不管不顧沒有體統地痛斥陸謙有沒有心,卻也隻是得到陸謙的一句失禮了。他們兄妹都十分敬重的大哥,到頭來才是最冷血的,陸謙說,為人兄前,先為人臣,他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陸讓自然知道人各有抉擇,他不能強求陸謙的抉擇和他一樣,陸謙為了王君,舍棄了陳知沅,他雖然痛心,但也無可奈何。
他盡力了。
這一生他行得坦蕩,自然沒有不敢認的,當初為了母親放棄夢想,卻又為了陳知沅,重新披甲上陣。隻因他知道,這世上為了陳知沅籌謀之人越來越少,薨逝的太後,被疏遠的姨母,受猜忌的裴家,南下的羅家,陳知沅孤立無援被人傷害,若他再不站出來,世上還有誰能為了陳知沅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