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正四年二月十七,宜喪葬。
慈恩寺是京畿香火最鼎盛的寺廟。
參天菩提下磬鍾綿延、梵音不絕,遊人喧聲在草木簇擁的寺廓中若隱若現。
春寒料峭,颯颯冷風吹不散信眾們向佛之心。
辰時三刻,寺門前已是香客雲集。
喧鬧聲中,一輛馬車緩緩駛來,極為惹人注目。
馬車的簾幃掛上了素色白花。數名仆從跟隨其後。他們手捧香燭素麻、黃紙白花。
一見就是喪儀之物。
人群一下子議論開來——
“這是……要在寺裏做法事?”
“真是稀奇。寺裏怎麼做法事?難不成把死人遷進來?”
車馬仆人的氣度非凡,一見就非尋常人家。一幹人雖好奇,終究沒人攔下車駕一探究竟,隻能目送馬車駛進慈恩寺的大門。
過了片刻,不知何處冒出一個聲音:“怪道能有麵子在寺裏做法事。我當是誰,原來是他家,難怪了!”
眾人下意識問:“是誰?”
隨即才看清,說話的人是個閑漢模樣的男子,吊兒郎當,一見就是通曉市井八卦之人。
這樣的人,他們平時可不會沾染。這會兒好奇心發作,也顧不得許多:“這位小兄弟,你知道那是哪位貴人?”
閑漢懶懶打個哈欠:“靖寧公,應家。”
皇城根下百姓,有見識的人不在少數。
當即就有人道:“靖寧公,豈不是太後娘娘的兄長?”
不少人麵露懷疑。
“你怎一見便知那是靖寧公家,而不是旁的貴人?堂堂公府,為何不請大師前去超度,反而要舍近求遠來一趟慈恩寺?”
閑漢咧了咧嘴:“那馬車上掛著大燈籠,寫的就是靖寧公府四個大字!你們誰不信,就在這等著,到時候一見便知!”
見他信誓旦旦,人群心底信了幾分。
逆料,此人旋即壓低了聲音:“至於為何他家不光明正大地辦喪事,說來也簡單。隻因為……這次死了的那位,是位見不得人的。”
故作神秘之態模樣,頃刻之間把眾人的好奇心勾到了底。
“見不得人的?是府上的丫鬟姨娘?”
“小兄弟,你可是知道什麼內情?”
“這事兒啊,我也是聽住在寺裏的小師傅說的,你們可千萬莫要往外傳!”
得了周圍一圈人的保證,閑漢才繼續說道:“他說他們寺裏,前兒死了位客居的女施主。本以為這施主隻是個普通人呢,昨兒神神秘秘地突然告訴我,這女施主竟和靖寧公府有關。她原是那公府上的少夫人!”
如平地一聲雷,眾人被震得俱是一驚。
靖寧公是太後的嫡親兄長,府上的少夫人便是她老人家的侄媳,稱得上是皇親,身份貴重自不待言。
“這樣的貴人……怎會,怎會住在慈恩寺中呢?”
“是啊,你莫不是在唬我們吧?”
閑漢哼笑一聲,“我方才說的是‘原是少夫人’,現在可不是了。她早早被下了堂,娘家不肯收留,隻得住在寺裏圖個清淨。誰知道過了幾年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了!昨兒個靖寧公府聽了,說新進門的夫人不忍見前麵的姐姐後事無人料理,特意來為她收殮的。”
此話一出,周遭響起了一片議論之聲。
“真是奇了,隻有夫家為媳婦做喪事,從未有過為下堂妻做喪事的。”
“可不是麼?這新媳婦可真是厚道人啊。”
眼見眾人議論得熱火朝天,無人注意到他之時,閑漢眼底一閃,立刻混入人群,再難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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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微在自己的靈堂上空,飄了整整兩日。
許是上天開恩,她肉身雖消、魂卻未亡。駐足於生前的草廬,俯視著死後的人間。
回憶起這一生——父是侯府嗣子,母出身清流望族。她理應命格貴重,嫁入夫家做高門主母,受封誥命,尊榮一生。
造化卻開了不大不小的玩笑。
平昭十九年,三歲的乞巧節,她被拍花子拐走。輾轉流落於慈恩寺,直到九歲才被家人找回。
回到家中,才知母親因她走失,日夜以淚洗麵。三年前熬幹了心力,芳魂溘然西去。一母同胞之弟見她如仇人,從不肯叫一聲“姐姐”。
承歡親長膝下之人也變了。曾經屬於她的臂彎,摟著另一個愛嬌賣癡的姑娘。
分明是嫡長女,卻處處被人輕慢,尚且不如庶出的堂妹。
江府六年,照微最大的心願,就是早日捱到嫁人。
親事是母親臨走前許的。靖寧公次子,皇後娘娘的內侄。母親搭上了娘家的人脈才換來的親事,無非是擔心,若是她有朝一日被找回來了,丈夫恐怕早已有了續弦,無暇為多年不見、親情淡泊的長女打算,才提前定下顯貴的夫家,好讓闔府上下對女兒高看三分。
可惜她一片苦心籌謀,終究落了空。
若說江家是深潭,應家便是那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