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妮絲把文獻往桌上一推,側頭盯著太陽,慢慢看住了。如果是之前,她不想做正事的時候會拿出手機玩玩(盡管現在還沒有智能手機),現在她開始發呆。
已是薄暮,一切景象都被染上了暗淡的橙黃色,在熱浪中顯得越發模糊。太陽周圍有層細小的毛邊,一寸一寸挪動到對麵樓房的陰影下去。一天當中也隻有這會兒,人肉眼可以直視太陽。
好像就是從小鎮的醫院回來開始,伯妮絲更經常發呆了。
那天她走出喬納森的病房,坐到醫院門口的台階上盯著差不多的太陽發呆。她的手機和包一起,被忘在了喬納森的病房裏。伯妮絲不願意為了這個重新上樓去打攪肯特一家人的談話,而她如果要坐在喬納森門口,又覺得很不自在——麵對別人的死亡的時候還追求自在是不是不太好?可是,喬納森確實沒有重要到讓伯妮絲發自內心地難受,她既不願意勉強自己偽裝出偽善的痛苦,又不願意在真正痛苦的克拉克麵前強調自己的毫不在意,隻好在喬納森門口的凳子貼了個條,下樓自己打發時間。
在下午和夜晚的交界,那個遙遠的大火球隔了千山萬水,隔著小鎮熟悉的空氣,也好像勞作了一天的社畜一樣憊懶起來。……又或者,像遲暮……將死的老人?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伯妮絲並不熟悉死亡
。作為一個不允許自己遇事慌亂的人,她自然考慮過自己的死亡可能性。衰老、重病、意外事故……不得不說,她甚至有點羨慕喬納森的這種臨終。神智清醒——沒有衰老容易造成的阿茲海默,能識別自己的親人、能和她們說話;住院緩和了病痛,也沒有什麼慢性病造成長期痛苦的折磨;知道自己的大限大致是多少,不至於浪費時間,也有充足的時間和親人愛人說話,留下遺囑和遺言。考慮到人終有一死,這基本上能算是伯妮絲對自己死亡的最好想象了!
但她顯然不能這樣對克拉克說,嘿我覺得你爸現在這樣死挺好的。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傲慢,進入了智障的程度……伯妮絲自己還並沒有遇見過對她意義重大的人的死亡,難以想象克拉克此時的心情,但顯然,哪怕再相對體麵,“死亡”,或者說“永久的別離”,也並不是那麼好接受的。
空氣中已經多了夜晚的涼意,而伯妮絲第二天還有課。……可是這種時候,伯妮絲真做不到上去催促克拉克。她靠上旁邊的石柱,開始看星星。……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想象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外星文明。
“你一直在這裏嗎?”克拉克的聲音帶著點鼻音。
伯妮絲醒過神來,回頭伸出手去:“是啊。”
克拉克仿佛沒什麼力氣,隻是微微抬手,讓伯妮絲握住。……有時候,伯妮絲有點同情他,他的手永遠不會因為他的痛苦而變涼,這讓他接觸的其他人更難意識到他的內心。
克拉克移開了一下目光,又吞咽了一下,慢慢地說:“對不起,這麼久……”
“不用說對不起,”伯妮絲打斷他,“我很高興能在這裏,我不希望你感到孤單。雖然……”雖然如果你真的需要陪伴,可以隨時隨地找到我,但是……“在這裏我感覺我陪伴了你。所以沒關係。”
克拉克努力笑了笑:“我送你回去。”然後就像往常一樣扶住伯妮絲飛進夜空去。返程他全程一言不發,伯妮絲猶豫了半天,也什麼都沒說。落地之後她匆忙地握住克拉克的手:“我會打過來的,好嗎?”
克拉克點點頭。他表情很是平靜,但伯妮絲看到他的眼睛就心口發疼。
“如果你想見……或者需要我,我隨時在。”伯妮絲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隻覺得不應該就這麼讓他走,“我,我隨時可以提供擁抱!”
她攬住克拉克,用力抱了他很久。看著克拉克飛遠的時候,伯妮絲想,有些說不出來的話,希望能通過擁抱傳達。
所以這兩周就顯得格外漫長。倒不是因為和男朋友分開,說句不好聽的,伯妮絲和克拉克分在兩地的時候,和幾乎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多。但這一回伯妮絲減少了聯係克拉克的頻率。她幾乎不再用聊天軟件隨時分享些生活了,僅僅是每天規律地撥一個電話。每次她問,今天有什麼想說的嗎?如果克拉克沒有什麼想說的,她就反複強調——克拉克你不想說話的話可以不用回應,不想再打電話也可以隨時說一聲就掛斷——然後開始閑扯自己的生活。
這是有點風險的,有些自己過得糟糕而疲憊不已的人,聽到別人分享自己充實的生活,隻會覺得刺耳,思考隻有自己不好的原因,或者更加自責痛苦乃至憤怒。但也有的人能從親密的朋友或者戀人的聲音裏汲取力量,隻是攢不出多少回應的能量而已。伯妮絲每次通話小心探求著克拉克的狀態,在自己覺得合適的時候掛斷。這真是累人,而且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但……伯妮絲想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