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林笑笑,笑容裏有一種透切的蒼涼:“剛才,我夢到了斯特林,他跟我說,時候差不多到了。”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被截斷了,屋子裏靜得驚人。軍人們佇立無聲,他們以冷峻的臉將心中的劇痛深深地隱藏。
“帶我出去,讓我見大家最後一麵吧……”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發出無力的白光,寒風掠過蒼翠的西南原野,卷起了無數的雪霧。蒙蒙的雪霧中,殘餘的憲兵在院落間排成整齊的隊列,接受領袖最後的檢閱。他們憔悴、饑餓,幹瘦,黑色製服被泥漿和血汙弄得肮髒不堪。但在他們眼中,卻依然有著強烈的火焰在燃燒著,那是永不屈服的精神,即使身陷困窘,他們依然有著衝天殺氣。嘹亮的口令回蕩在荒村的上空:“憲兵團一大隊接受檢閱!”
“立正!”
“敬禮!”
“憲兵團二大隊接收檢閱!”
“立正!”
“敬禮!”
“憲兵團三大隊接受檢閱!”
“立正!”
“敬禮!”
帝林裹在厚厚的棉被裏,哥普拉、今西和白廈三人扛著他,一步一步的檢閱著隊列。在帝林經過的時候,士卒們用力的行禮,把腰杆挺得筆直,昂首挺胸的站著,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們低頭。帝林沒辦法舉手回禮,他隻能用溫和鼓勵的目光來向士兵們回禮,專注的望著他們,看著那些年輕而憔悴的臉,那些單純而忠誠的男子。
沒有人說明,但所有人都在心中明白,這一麵將是訣別。隊列裏偶爾也會響起低沉的哭泣聲,但很快會被軍官的嗬斥阻止。士兵們無聲的流著淚,任憑滾燙的熱淚在臉頰上流淌著,他們用熱切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領袖,望著他那蒼白的臉,還有臉上那平靜的微笑。很多人將一輩子銘記著這個笑容,他們親眼目睹了,真正的勇者是怎樣麵對死亡的。
今西大聲喝道:“肅靜!大人有令!”
茫茫的雨雪中,士兵們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排排凝固的雕塑。莊嚴的沉寂中,一個虛弱的聲音傳入了他們耳中:“士兵們……我……來給你們……頒布……最後的……軍令……”
士兵們全體立正,隻聽“啪”的一聲皮靴並腳齊響,隨後,整個村莊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深沉的寂靜中,人們隻聽得到雪花落地的輕微聲音,也聽得到帝林粗粗的喘息聲。在這一刻,帝林抬起了頭,目光在士兵們身上遊離著。他的胸口急速的起伏著,像是要積蓄說話的力氣。最後,在他的臉上露出了光輝的笑容,掙紮著說:“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新生的帝國……需要男子……一個時代……已經來……臨。”
說到最後一句時,帝林的意誌已經支持不住了,聲音微弱得幾乎無法聽聞。他的頭顱猛然的垂下,歪在哥普拉的胸口。哥普拉緊緊的擁住他,仿佛要用身體替他擋住死神的腳步。
誰都沒有說話。沉寂中,紛紛的雪花落在帝林蒼白的臉上,卻已不再融化。
“大人,我們來生再見!”
今西的眼中飽含著熱淚,向著哥普拉懷中的人深深的鞠躬。
茫茫雨雪中,八千追隨者同時深深的鞠躬,他們的淚水和夾帶著雨滴的雪片一起,潤濕了西南肥沃的大地。八千熱血男兒哽咽的呼聲彙成了滾滾的春雷,回蕩在西南蒼翠的原野上。
“大人,我們來生再見!”
這是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了。
七八七年二月七日,帝林亡於西南旦雅行省的荒村,時年三十三歲。
而一年前,斯特林死於與帝都近郊的望都嶺,時年三十一歲。
帝林的衛隊長,監察廳高級將官哥普拉,於帝林靈前自刎,時年三十五歲。
帝林死後,按照他的遺命,在今西帶領下,監察廳殘部向德昆率領的半獸人部隊投降。然後,今西在房間裏服毒自盡,是年二十九歲。
英雄和英雄的傳說,如落葉一般飄零。紫川家最鮮豔的花朵,都凋零在最燦爛的歲月裏。
七八七年二月九日,帝林死後兩天,日夜兼程的紫川秀這才趕到。得知帝林的死訊,勞累過度的紫川秀當場吐血,昏厥在地。好在後續趕來的白川、林冰等人主持了大局,安撫了叛軍士卒,也主持了帝林的葬禮。
一個星期後,帝都關於總長位置的爭論終於塵埃落定。因為紫川寧辭職的態度十分堅決,她搬離了總長府,回到了自己的舊莊園居住,閉門不見來客,元老會終於也死心,默認了紫川寧離職的事實。
紫川寧離職,但還有幾位公爵同樣擁有紫川家血脈的,按照舊例,在正統嫡係斷絕的情況下,可以從旁係中選擇繼承人。但公爵們也不是傻瓜,現在的總長位置實在燙手,連紫川寧都坐不穩這個位置,他們若敢碰一下,隻怕是毀家滅門的慘禍。所以,不等元老會問,他們立即就表態:“秀川總統領人品貴重,德才兼備,當為至尊!”
現在的形勢,誰都明白紫川秀的崛起已是不可阻擋。既然連紫川家的繼承人都認輸了,元老會也沒愚忠到要螳臂擋車的地步。
二月二十五日,帝都元老會的三十七次全體會議上,元老會以多數票通過,原家族總統領紫川秀閣下繼任為紫川家第十代總長。這次會議紫川秀並不在場,他也一再聲稱自己沒有當總長的想法,不過,這並不妨礙元老們照樣通過了這個決議——自古以來,有哪個篡位者會承認自己想做皇帝的?皇帝的位置比洗茅廁的民工慘多了,他們實在是為了天下蒼生迫不得已才坐上去的啊!
元老會任紫川秀為總長的消息傳出,當天,帝都城居民能聽到城外半獸人士兵熱烈而狂野的歡呼:“呼~卓~拉~”呼聲像低沉的雷聲一般從城市上空滾滾湧過,於是帝都城內的貴族、平民和文武官員都跟元老會保持了高度一致,紛紛表示擁戴紫川秀閣下為王是唯一正確而光榮的道路。
然後,國內的軍方勢力也迅速表明了支持態度。以明輝統領為首的西北軍官集團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秀川殿下不但是當代最高尚、最傑出、最偉大的將軍,更是對國家有著最巨大貢獻的偉人。能與這樣了不起的當代偉人共事、並肩戰鬥,是家族當代軍人的最大驕傲。西北軍全體將士對秀川殿下懷有最最真切的崇敬之心,更為能以最高度的信任票讚成他就任家族總長而表達我們最衷心的歡愉!”
各地總督和省長因為參加紫川寧的就職儀式,大多也聚在帝都。他們也紛紛發表聲明,說他們早就看出了,秀川殿下有真龍之相,天命所歸,早就該當總長了!
人們第一次發現,紫川秀聲譽竟是這般良好,不但國內堅決擁戴,國際上也是反響熱烈。在得知帝都變動的第一時間,藍城的獨立軍閥流風霜公主就發表了講話,表示若是紫川秀任總長的話,她有意向與紫川家進行“廣泛而深入的交流和合作,消除隔閡,增進友誼,為促進大陸統一與和平做出積極努力”。
林氏家族的族長林睿也通過駐帝都辦事處發表祝賀聲明,稱與秀川殿下有著多年來深厚的交情,若是秀川殿下就任總長的話,林氏家族將堅決支持紫川家的新政府,和平解決與紫川家的西南領土爭端問題,繼續發揚與紫川家的傳統友誼。
對林氏家族的賀信,紫川秀的反應很不友好:“友誼?搶奪我西南六省、在旦雅襲擊我國的監察總長,來而不往非禮也,下個月我就帶三十萬半獸人兵到河丘去做友好訪問,流風霜殿下也有一點舊帳和林家要談的,你通知林睿等著好好接待我們吧。”
聽到這飽含著火藥味的答複,林家的長老會被嚇得魂飛魄散。新生的紫川帝國,幅員萬裏,強兵何止百萬。當年帝林的二十萬兵馬就把林家鬧得天翻地覆,若是紫川秀和流風霜聯手過來的話,林氏真的要亡國滅種了。
河丘的林睿宗家親自跑來帝都緩和關係。當他抵達時,整個帝都籠罩在一片低沉而壓抑的戰爭稠雲中。紫川家英武的新任總長已經放出風來:懲戒林氏家族的戰爭勢在必行。
在剛剛結束的討逆戰爭中,遠東軍的傷亡大大低於預期,反倒增加了十幾萬強兵。現在,紫川秀麾下善戰強兵六十萬,無論軍中還是民間,統一天下的呼聲日益高漲。軍中求戰的氣氛濃厚,尤其是以白廈為首的帝林舊部最為積極,他們寫血書求戰,說隻要打林家,他們願當敢死隊為大軍前驅,以血洗罪。而遠東的少壯派軍官們,更是把林氏家族當做獲取功名的最後機會。
為討好新總長,也是對自己在討逆戰爭中無所事事的彌補,西北和西南各地的貴族也都雀躍請纓,西北統領明輝更是親自跑來向紫川秀請戰,表示願率西北軍為前鋒,徹底鏟平林氏家族。他清楚,在流風霜和紫川家和解的形勢下,西北防線在國家戰略中的重要性正在日益下降。自己若不能積極表現給新總長看的話,西北軍和自己都逃不掉被裁軍和削減的命運。
更令林睿擔憂的是,紫川秀聯合流風霜的恫嚇並非空口白話。鎮守藍城的流風霜軍團確實與紫川家新任總長關係密切。河丘駐帝都辦事處注意到,流風霜的高級使者英木蘭頻繁地進出紫川家總長府,還經常跑去與紫川秀手下的首席統領白川大將秘密會麵。
兩國的高級將領頻繁秘密會晤,這當然不是為了談情說愛和替上司遞送情書——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政治家都不會這麼想。在這些跡象裏,林睿聞到了戰爭逼近的味道。他頻頻活動,求見紫川家的高官們——林冰統領,明羽統領、白川統領,甚至連剛剛從王國帶著一群酋長風塵仆仆趕過來恭賀紫川秀就任的極東統領羅傑,林睿都送上一份厚重的賀禮,期望能緩和關係。
統領們直言不諱地告訴林睿:“林家這次闖禍了。雖然我們並不讚同連續開戰,但若是陛下要打林家,我們也會率部出陣。一切全憑陛下聖意。”
尤其是跟著羅傑過來的那群麵目猙獰的魔族酋長,他們一邊望著林睿,一邊低聲嘀咕著:“就是這個人惹了咱們的血眼陛下啊!”
“聽說林家很有錢的,牛羊滿坡,遍地牛奶,到處是肥沃的牧場。”
“陛下到底什麼時候下達總攻令呢?我們雷族也想報名參加遠征。”
“雷豹你還是留著跟野蠻人玩吧,陛下最寵信我們韃塔族,準會調我們的兵!”
酋長們注視林睿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他有一種肥肉置身狼群的錯覺,冷汗夾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