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指偏長,手腕柔軟,指尖撥球到位的話,能很自然地讓球擁有較高的轉速,減少球投出後到進壘時的速差,從而形成上飄或內飄的尾勁,可以說,這是屬於你的得天獨厚的天賦——但你並不能每次都撥動到位。而且除了握姿還算標準外,指尖的力量差得很遠。一旦轉速不夠、尾勁不足,像田中前輩那樣的強棒,隨便一個大力揮擊就能硬扛出去——"
克裏斯雙手抱胸站在球網旁,觀察了好一會兒一年級投手的投球情況後,皺眉道:"指叉球技術不錯,體力卻是致命傷,你一旦累了控球就大幅下滑,球就掉不下來——就算能勉強撐到後半段,但沒有一個好的直球搭配擾亂打者節奏的話——等打者習慣了球的掉落軌跡,隻憑一個不到130km/h的球,會非常危險。"
澤村榮純彎腰撿起一枚滾落在地的棒球,用肩膀袖子蹭了蹭滿頭的汗,喘口氣說:"我明白的,克裏斯前輩。我會加強手腕和手指力量練習,還有堅持每天拖輪胎跑步的!"
克裏斯輕輕頷首,不再說話,隻是以眼神示意一年級繼續投球。
榮純看了看克裏斯淡漠的表情,欲言又止。
克裏斯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那個今早才因被戳破受傷隱秘而憤怒的人仿佛不存在似的,依舊淡定又詳盡地分析著榮純的投球問題,給出針對性的建議。他認真履行著一位捕手的職責,專業、穩定、耐心,哪怕對象是他口中不喜歡的"傲慢的後輩"。
真是難搞。榮純被克裏斯油鹽不進的態度磨得沒脾氣,鬱悶地顛了顛手心的球,泄憤般狠狠朝球網砸去!
"還有需要控製自己的力量。"克裏斯立即說:"想要在比賽中撐得更久,必須學會節省體力。像剛才那樣的投球完全無效。再來一次。"
"是!"
榮純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見到克裏斯眼裏明明白白的譴責之意,頓時更加鬱悶,但也不敢說什麼,隻能默默轉過頭,克製著力量再投一球。
真是太難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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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禿頭的數學老師一手舉著圓規尺,一手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戳戳畫畫,富有節奏感的敲擊混合著腔調緩慢的聲線,黏黏糊糊的催人打瞌睡。
禦幸一也用手托著下巴,目光從壓在課本頁底的《捕手的自我修養》上移開,不自覺往斜前方望去。澤村榮純照例枕著右胳膊趴在桌上,像是在睡覺,左手卻藏在桌兜裏不住動彈,從指縫裏露出白白的圓球表皮,顯然正身體力行貫徹著克裏斯前輩提出的"多多摸球保持球感"的建議。
倒是很勤奮呢。禦幸暗笑。不賴嘛,很有強校投手的那股勁了。至少對棒球的癡迷這一點,算是達標了。啊,但他跟克裏斯前輩之間的氣場是不是有點緊張?今早這個笨蛋幾次想跟前輩說什麼,都被無視了。真意外,還以為他們是更合拍的類型。
難道是這個笨蛋做了什麼奇怪的事?
禦幸眯了眯眼睛,不禁回憶起昨天榮純在餐桌上那個奇異的悲傷眼神,心底越發古怪。
蠢榮這家夥,平日裏情緒都寫在臉上,好懂的不得了。可有時候卻會突然陷入非常奇怪的情緒變化,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
真是難搞。禦幸默默歎氣。有一個對他排斥不滿的投手前輩丹波就已經夠煩的了,現在還有一個疑似與捕手前輩不合的榮純,真是前途堪憂呢。
一年級捕手的眼鏡莫名一陣反光,唇角翹起。蠢榮那家夥,隊內賽的時候瞞著他不肯說尾勁球的事,難道也是由於類似的原因得罪了前輩?噗噗,畢竟不是誰都像我一樣這麼體貼大度啊。
禦幸的視線悠閑地從榮純身上轉到隔著一個過道的倉持那邊,往日都會裝個樣子懶散聽課的不良少年難得恍惚,眉頭緊皺,不知在想些什麼。
禦幸若有所思,淡淡地把目光移到窗外,欣賞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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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純表麵安靜地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藏在課桌裏的左手卻瘋狂磨蹭著棒球縫線,堅硬刺麻的觸感火一樣燒在指腹,他卻在這種紮實的緊握感裏獲得了內心的安定。
他其實遠不如自己表現出的那樣堅決。今天勸解克裏斯的話,同樣也是別人曾勸解他的話。隻是比起澤村曾經麵對過的直白衝擊,在轉述時,他已經盡力表達得委婉。
榮純非常矛盾。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一廂情願是否有意義。至少就他所見的未來而言,高中受傷一事對克裏斯來說很難判定是好是壞。
在那個世界,克裏斯確實因為肩傷早早從青道引退、留居幕後。但經過高三一年的耐心調養,以及那段經曆對他的心智磨礪,到了大學的克裏斯厚積薄發,帶領他所在的東大取得了一場又一場不可思議的勝利,並在畢業季的選秀會上被多個職棒球團哄搶,最後位於兵庫縣的阪神虎隊(同時也是甲子園球場所在地)簽運爆棚,將他收納入伍。
當時還有不少媒體戲言,職棒選手阿尼曼魯之子、曾經因傷沒落的東京一代鐵捕重回巔峰——這算不算另一種幸運地實現了甲子園夢想的方式?而且比起那短短兩年半的青春,這樣的結果顯得更加穩定長遠。
與此同時,遠在大洋彼岸的澤村榮純還在芝加哥小熊隊旗下的1a聯盟裏掙紮打拚,又剛度過了因傷病帶來的長達半個賽季的低穀期。他經受住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調整後,終於走出窘境,並且憑借後半個賽季的出色發揮,被破格選入亞利桑那秋季聯盟,拿到了六隊之一的梅薩太陽能襪隊裏唯一的2a以下球員名額。
也是在那裏,他遇見了剛由入劄製度從nbp母隊阪神虎轉到mlb聖路易斯紅雀的成宮鳴。紅雀十分看好這位堪稱日職棒球界同世代最強投手的王牌左投,決定讓他在秋季聯盟適應兩個月後就編入大聯盟40人名單。
二十二歲的成宮鳴已經褪去了高中時代的幼稚任性,四年的職業生涯不僅讓他的身軀變得高大強壯,也把他的氣質磨礪得更加堅硬鋒利,宛如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刀,站上投手丘的姿態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霸氣。
榮純問起那幾年日職選秀的情況,說自己遠在美利堅,有關家鄉的新聞特別少,也不知道大學的前輩們怎樣了。成宮倒是沒有隱瞞,把自己知道的都事無巨細說出來。榮純聽得津津有味,眼睛還像少年時那般閃閃發亮,拚命點頭催促他再多說一點。
成宮許久不曾被人這樣熱烈捧過場了,虛榮心被大大滿足,主動提及了從青道畢業的克裏斯和結城哲也的情況——事實上他也隻記得這兩個人——說阿哲學長上大學後打擊更變態了,畢業時被五六個球隊一指,最後進了北海道火腿,大家都很意外呢,不過學長倒是非常淡定,被記者采訪時也一臉接受良好的樣子。克裏斯前輩作為捕手也很厲害,被幾乎所有球團一指二指,盛況堪比一也高中畢業那年。隻可惜——
可惜什麼?榮純緊張不已,難道是舊傷複發了?
當然沒有啦。成宮鳴嘲笑他多心。你當你前輩是玻璃瓶做的嗎?一碰就碎。他狀態好著呢。我隻是可惜:他剛到阪神虎隊,我就走了,沒機會搭檔啊。
唔唔,那就好。榮純鬆了口氣,成宮鳴卻看他一眼,冷不丁說:這幾年的職棒選秀都挺平靜的,波瀾最盛的還是你那屆吧。真是意外啊,你這家夥,敢頂著那種輿論壓力一個人跑去美國。你那年才十八歲吧?你走後,年年新聞都要說這事,今年又說起來,還成天拿我當年拒絕大聯盟選擇留在nbp的事做對比。嘖。
我剛到新人聯盟就十九了。榮純率先糾正說。呃,都三年了,大家反應還這麼大嗎?
那當然啦。成宮鳴不悅地哼了一聲,淺金色睫毛下的眼睛直直盯來,藍色海潮似的深沉暗湧。怎麼想的,你到底。
怎麼想的?榮純怔了怔。
這個問題片岡監督嚴肅問過,澤村爺爺甩著巴掌問過,父母一邊哭一邊問過,連克裏斯前輩也特意打電話來問過,並語重心長勸誡他:高中一畢業就急著去大聯盟那種殘酷的環境下打拚並不明智,就算簽了合約,你也要從小聯盟一步步熬起,一百六十二支小聯盟球隊,最終隻有百分之六的人能如願晉升到三十支大聯盟球隊裏。你才十八歲連身體都還沒長成,去跟那些高大的美國人比沒有一點優勢,又乍然麵臨一個全然陌生的語言環境——我知道你總是充滿勇氣,但有勇氣不代表非得逼自己選擇一條最難走的路——為什麼不選擇升學呢?大學也很好,而且我就在這裏等你若實在等不及想現在就去職業聯賽,那日職也很好,至少留在日本不是有好幾個球隊私下聯係你了嗎?
他當時怎麼回答來著?
澤村榮純沉默了一會,先說了句克裏斯前輩對不起,然後回答了之前禦幸前輩發消息來詢問時,他回複的那句話。
他說:我想聽見更多的我的球落在手套裏的聲音——在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
以過來人的眼光回顧過去,澤村榮純當然明白,當初教練、前輩、親朋好友們說的話全部都是事實。他能在最後熬出頭來,除了付出過堪稱艱辛絕望的努力外,還有足夠多的運氣。但若要問他後不後悔?
澤村榮純絕不後悔。
少年人一往無前意氣風發,為了夢想孤注一擲壓上所有。他被擊倒過、潰敗過,但他沒有放棄過。正是這些經曆造就了今天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