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篇 一眼千年 ( 一 )(1 / 2)

秋日的天光透過一層冷冽的薄霧,投在城頭箭樓一杆殷紅的越字戰旗上。

異族的喊殺聲和兵刃交擊聲在東西城牆上喧囂,箭鏃、刀槍和屍首遍地皆是,蝟集的胡人不斷擠壓著一小簇黑衣紅甲的晉軍士兵,這些士兵背靠一段女牆組成防禦,間或不斷有人倒地,傷者迅即被拖入後排,又有士兵頂上前排,在執盾的同伴掩護下拚命揮動矛杆,擊退躍進的胡人悍勇者。城關半個時辰前已破,守軍被零星打散,不斷有晉軍士兵被攀上城頭的胡人砍倒,成建製的戰鬥儼然隻餘此處二十餘人,且岌岌可危。

當先一員將領身披魚鱗筒袖鎧,腰係紅綢革帶,頭戴狻猊兜鍪,頂飾紅纓,黑巾覆麵,正在兩側甲士遮護下、揮動長槍左右突刺,兩三息的時間又在對麵密集的刀槍裏捅破一個胡人將領的胸前皮甲,長槍一突即收,血箭飆出兩三尺高,那胡人瞪著眼荷荷怪叫了兩聲,噴著滿口的血沫子倒地不起,地上橫陳四五具屍首,血塗滿地,兩旁簇擁的胡人似有畏懼之心,攻勢漸緩。

“兀那越氏子!城關已失你還待戰至何時!何不早降!”

胡人軍陣中響起粗野的吼聲,前排士兵讓出一道縫隙,一員軀體粗壯豹眼環須的將領排眾而出。

待到了陣前,這人側眼又上下瞧了瞧靜立不動的晉軍將領,嘿聲道:“我乃襄城城主之子,石虎是也!我阿父已率大軍圍了離石城,此處斷不會有半個援軍,放下刀槍早降,我當回稟我父,許你並州越氏一個出路!”

胡人群中鼓噪起來,間或也有胡人用漢話叫降,對麵被圍的紅甲士兵卻不為所動,連傷者的呻吟聲都幾不可聞。那員驍將隻將長槍微擺,腳下取了個守勢,聲音在黑巾覆蓋下略有些低沉;“寧平城下軍民士紳二十萬人,年老婦孺者有之,放下刀槍者有之,皆被爾等屠戮一空,可曾有出路?”

那叫石虎的將領咧了咧嘴,滿不在乎道:“那是奉了漢國劉國主之命追討司馬族後裔,而今我父在襄城與民為善,多有漢族士人襄助,掃平北方動蕩指日可待。說不得越氏在離石已降,你若率眾來投,富貴榮華垂手可得,豈不快哉!何必在此白白葬送了一幹壯士性命!”

他話音未落,便感覺對麵一雙冷芒如針刺般掃過,那身量並不高壯的越氏將領手攢長槍緩緩踏前。

“將主!”

“將主不可!”

身旁有衛士焦急阻攔,那年青的將軍以目退之,及到陣前直麵高出自己一個頭的石虎,冷聲道:“寧平城後又有鄴城大火,民眾死傷無算,這數十年間爾等異族盜匪犯我中原,燒殺擄掠,駭人聽聞之事我不忍言之,率獸食人者枉為人乎!我等並州男兒又豈能與野獸為伍!羞愧祖宗!”

聽得此言,晉軍士兵人人都握緊了手中刀槍,連後排受傷的人也掙紮著站了起來,石虎在陣前一頓臉白,呼喝道:“伶牙俐齒!自破了鄴城新蔡王身死後,並州隻餘你越氏還打著晉國旗號,且屢戰屢敗!現如今離石被圍,你等孤軍在此,隻待我一聲令下,你越氏一族就此在並州除名!”

“殺!殺光漢人!”周遭胡人刀槍並起,野獸般的呼嚎聲此起彼伏。

那越氏將領深吸一口氣,望過對麵一張張肆意驕狂的臉,單手長槍杵地,肅立片刻後,她單手解下麵巾,竟是一個看上去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青女郎。皮兜下的臉龐汗灰交雜卻難掩其清靈脫俗的美,她的骨相並不過分豔麗,反而有一種清秀的中性感,整個麵部線條均勻且柔和,特別是她的一雙眉眼,深邃似遠山含黛,淡然若平湖映雪,她的眉形不似尋常女子的彎彎柳眉,眉形略顯平直,而眉梢眼尾帶著些柔和的下墜感,雙目略窄似柳葉,清澈的瞳仁裏此刻被一股不屈的悲憤浸滿。

她取下兜鍪輕擲於地,被一道白玉發箍攏住的長發傾瀉而下,右手挽起腰間紅色束帶,在長槍的槍身上緩緩抹過。或許是見這殺人無算的勇將竟是一個絕美的女子,對峙中的石虎以及身畔胡人將兵均有些愕然不動,看著她將槍身上濕滑的血漬抹去,那絲絆的一抹紅色愈加深紅得刺眼。她清冷的聲音響起,讓這廝殺的戰場竟有了些許寂靜:

“越氏守禦並州逾五十年,與爾等匈奴人、鮮卑人、羯人廝殺數百戰,族中死傷不可計數,紅綃十六歲以女兒身隨父從軍,迄今已有兩位叔父三位兄長戰死沙場……”

她的胸膛略有起伏,因激戰許久而顯得蒼白的臉龐上異樣的平靜,肅殺的秋風拂起她耳旁垂下的鬢發,有一股被刻意壓抑的悲愴,隨著她的聲音撞擊著心房。殘存的漢人軍士們將刀槍前壓,激憤和壯烈之色在眾人的臉上回蕩。喚作紅綃的女子將手中長槍一震,但聽一聲嗡鳴,就在這勢窮兵危的城牆上,在一眾胡人虎狼環伺下,她一人一槍,俏臉含煞,聲若金石交響:

“唯恨不能殺盡爾等豺狼!我越氏闔府上下必在離石戰至最後一人!死有何懼,不若魂魄歸鄉!便是多我紅綃一人,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