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不做聲,她素來不太參與這種一不留神染上感冒咳嗽的危險活動,直愣愣望著那假山的怪石嶙峋,一望望了有七年的時光。
初來覺得它黑漆漆的,像巫師的尖頂帽子,一定有什麼真實的古怪。後來跳繩玩沙包,午間所有的歡愉被它們深一個洞淺一個孔吸入丹田,到了天時地利人和的那刻,瞬間就能活過來,攤開黑膠的可以無限延伸的手,故而不敢深望。而今烏雲間夾雜著白發,明顯是老了,老得啃不動小孩了……
方才坐的地方給陽光占領了,另兩個挪了一塊地方,那一個重新粘到她們身邊發呆。
猛然間,校園裏的,附近山上的蟬掐斷了鳴叫,樹蔭透下光的手被趁熱解剖著。一分一秒變得漫長而9難過,她們並不知道緣故,就是覺得難過。也許因為沒人拉管子往水池裏灌水,太陽燒熱一半的溫水捧著稚嫩的手,手裏一捧池水拋向有光照的水麵,金子似的粼粼發光,世間沒有比這更溫柔的了。
水池另一側笑語依舊,仿佛有人故意掩蓋萬物俱寂的落寞。
蟬鳴又嘶嘶作響,那邊換了說法,豎耳一聽,在談“家訪”。
這邊一個叫瓊禾的女孩聽了,頓時失去了活潑的神情。在十一二歲的年紀裏,這也有天大的重要。
她的心突突的,和升學體育測試前晚那樣煎熬。一夜也不曾合眼,合了眼也睡不著,床尾巴的小電扇一圈一圈呼呼送著涼風,對周圍的感知無比地清晰起來,像夜裏哺食的貓頭鷹,或許更像在窩裏等待哺食的雛鷹,要獨自麵對黑暗的光明。
平展的水泥地,瓊禾睡在厚厚的床板上,並沒有床架子,頂上撒了紗帳防蚊蠅叮咬,拍蚊子的血氧化成燒黑的細鐵絲。床側的雜物與她的床用薄木板隔開,玻璃酒瓶的楊梅泡成了豬血色,醬色陶缸裏有用報紙包的紅糖,還有花生榨的油,醃漬鹹菜的缽子倒扣著……
夏夜的月光格外清朗,窗框裁剪分成條布在地板,朦朧的小暗塊該是蜘蛛織的網。釘在窗戶四周的生鏽鐵網翻出一塊,像衣服的兜裂了線不著急縫補,習慣了也就自然了。
她的家庭不過是千千萬萬普通的家庭之一,沒有行動上的暴力,可是語言暴力是自小到現在還經曆著。
瓊禾在全家人的期望裏快樂地長大,外人看著也是高高興興的孩子,隻有她自己知道家裏的苦楚。同學眼中的她神秘而又樂觀,最好是這樣。她可不希望有人同情她,憐憫她,因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現在的一切都是能忍受的,再忍幾年,她的翅膀硬了,就能飛出去了,別的什麼也無所謂。
瓊禾的自私不過為的自己,父親常把這當作巨大的罪惡進行批判,張口閉口“你們這一代……”她的存在難道不是自私的結果嗎?
瓊禾聽話、懂事、成績好、口才好……然而她的不會做飯洗衣服的事跡依舊被媽媽和奶奶傳播了出去,外婆那邊,舅奶奶那裏,姑姑和姑奶奶們,親戚沒一個不曾聽過的。
爸爸一勸便被媽媽安上慣壞的罪名,爺爺的話擲地有聲,然而治標不治本,他還有數不清發愁的事,種菜、做菜,大多是他一個人幹的,他年輕時落下的病根疼得他半夜睡不著覺。他從來不向人抱怨過……
瓊禾還是睡不著,整個人悶在夏涼被裏,她偷偷撐開被子的一角,像水流侵蝕山腳形成的岩洞,天光瀉進來狹長的一小片。她被壓在這群山下沉睡了好幾千年,誰都沒來看過一眼,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白天見著的大姐姐們,一個笑起來像她吃過最清甜的甜瓜,眼下邊凸起兩道臥蠶,鼻子兩邊凹下去一對柔和的彎括號,嘴角各點一粒酒窩。另一個姐姐笑聲豪爽,像幻想中的英姿颯爽的俠女,缺了一把隨行的利劍,私下裏肯定被村裏那些小混子男生嘲笑,認為她們故意學男生……
瓊禾覺得憂傷的心事默默藏在肚子裏就好。
她們會皺眉聽她訴說,接著安慰她幾句,鼓勵她好好學習。她可以說給自己聽,一千遍,一萬遍。告訴了姐姐們,告訴了別人,告訴了同學,心底的秘密會像夏天蓮心泡的茶水隔了夜,聞著有一種酸苦的餿味,變了質。她們對她較其他的同學們多了不一樣的了解,笑意盈盈的眼神變了質,明裏暗裏流淌著隔夜的蓮心茶水。其實也就那麼回事,然而瓊禾想也不敢想。
她斬斷了去學校的心思,步伐懶懶散散的。預備混完半天課告訴朋友們有事不來了,她要到深山的表親家裏避暑。朋友沒覺得她不對勁,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寥寥無幾,瓊禾的心更哀傷了,告別當然還要照計劃進行。
課上果然提到昨天聽見的事,說法卻不一樣。家訪由學生主動申請,單純請老師去家裏看看,或者代表自己和母父親談談都可以。
瓊禾當即掉轉了離去的念頭,不過她的心情卻翻不了篇了,隻等捱過這一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