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並不會先知,他隻是站在梅枝下,對不周衣襟上的雪輕拂一記掌風,輕聲取笑:“小殿下,回回神,你看這雪積在身上多冷啊。”
不周的耳根登時泛起了紅,像被那喜慶的爆竹燃到了,他匆忙幹咳兩聲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須臾,他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僵硬的扭轉話題道:“我們去四處逛逛吧,這裏可真熱鬧啊。”
扶祈見狀掩嘴偷笑,低眉的時刻,不著痕跡地後退半步跟著。
他回頭見地上適才站立時留下的痕跡上,慢慢有雪覆蓋上去,一層堆積一層,直至消失。
-
後來,不周時常背著老龍王去人間,早上悄悄離開,傍晚匆匆趕回。
扶祈嘴上不說,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他認識不周這麼久,對不周的了解半點不亞於對他自己。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不周必然是去見那位讓他在心中反複惦念的姑娘了。
人間元宵節那天,不周帶了一盞花燈回來,用靈力仔細護了一路,到殿內時裏頭的芯子還泛著微弱的光。
他驕傲地揚眉說這是他猜燈謎贏回來的。
燈火將他白皙的麵頰也燙暈開一點點暖意,他笑彎了眼,露出皓齒,神情堆滿稚氣。
扶祈覺得他似乎從未這麼開心過,於是便也咽了準備勸阻的話,無奈地笑笑。
作為隨從,扶祈對此無法幹涉。
他隻得小心地為不周隱瞞著這些事情,護著他的好夢。
但事情終有瞞不住的一天,不周和凡人女子相戀的事情到底還是被捅到了老龍王的麵前,與其一同暴露的,還有那位女子的身份。
怎料那女子竟是梵氏族人,還是梵氏族長唯一的女兒。
這個身份明麵上並無不妥,但向來忌憚龍族的天庭不可能繼續靜觀其變,更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梵氏與龍族聯姻而無所舉措。
對此老龍王也曾妄圖阻攔,布下了結界將不周困在龍宮,不讓他出去。
可又哪裏攔得住呢。
不周的嘶吼聲於殿內反複傳出,他打破了桌椅,撞碎了宮牆,化作龍身,堅硬的龍角不斷衝擊著結界。鋒利的爪反複磨出了血印,他仍舊不肯甘心落敗於此。
老龍王最終心軟了,他不再強留不周,咬牙收了結界,放他回人間並撂下狠話——他將與不周斷絕關係,從此永不相見。
而後天庭便送來了聯姻的婚書,可不周早已不知所蹤,老龍王不得不拒婚。
而此番下來,天庭毫不避諱地露出了他們偽裝之下青麵獠牙的麵孔——
他們借此有了能派遣龍族去與魔族大戰的借口,更是在戰後,趁他們還未喘息恢複實力,重重給了龍族致命一擊。
一切進行得那般的順利。
龍族的災變,可以說是不難預料。
老龍王早在婚書遞到他手上的時候就預料到了,於是他以斷絕關係為由,將不周逐出龍族,算是給了他全族裏唯一一條生路。
鮫人族也預料到了,他們在赤天將來臨前舉族逃離災難的中心,真正做到了明哲保身。
可這件事也成了扶祈心底的一根刺,是他沒辦法忘卻的遺憾。
他恨自己沒能及時製止不周,也恨自己無能為力,什麼忙都幫不上。
鮫人族裝聾作啞直至災難結束,又在龍族泯滅後,回到東海坐收漁利,去吸食龍族骸骨餘下的靈氣,因此很快成為了東海最大的種族。
膽小自私又貪婪,他們悉數占了個遍。
然而不久後,被逐出龍族銷聲匿跡了一段時日的不周突然現身,找上扶祈想尋求幫助,可當時的扶祈為了不給族人惹上麻煩,拒絕了向不周伸出援手。
他隻是看著,看著不周向自己低下了曾經高傲的龍角。
看著不周卸去一身意氣鋒芒,眼底燭芯飄搖著漸趨暗淡,變得落魄無光。曾經那目光裏的明銳也盡數被磨平,成了再也無法傷人的鈍器。
可扶祈無能為力,他迎著不周頹然而無助的目光,不得不再次強撐著搖了頭。
無法辯解,無法回應。
無法強求,也無法寬恕。
不周的手垂在身側,握得緊而更緊。急火攻心之下,一口濃血竟從他口中咳出,順著嘴角緩緩滑下。
他不再多言,轉身離開時,好似被剜了眼珠子一樣絕望,跌撞著不辨方位地朝外衝去,一身玄衣刹然間化作黑色龍身,頃刻間便飛沒了影。
在這麼些歲月裏,扶祈每每回想起來這樁往事,他都痛心於不周那時失望絕望又淒涼的眼神。
他沒有一日原諒過自己,哪怕是後來老族長逝去,他當上了新一任族長,依然沒有辦法釋懷。
他後悔莫及。
若當時有人能對不周出手相助,哪怕隻是給他一點念想,讓他能夠沉住氣慢慢規劃,他也不至於冒失地宛如發狂般衝上天庭鬧事,更不會在今日成了天族的階下囚。
扶祈明知他是犯蠢要去送死,卻偏偏連阻攔都顯得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