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第1章(1 / 3)

那天清早,他被幾隻水鴨吵醒。視力手術還沒完全恢複,長時間閉眼後,再次睜開總是很困難,因為分泌物將上下眼皮和睫毛黏在一起了。

他試著努力,一點點打開眼睛,拉鈴叫來護士,和昨天早上一樣,她幫他清洗眼睛,眼角和睫毛上的汙穢物小心拭掉,再次建議他把剪掉睫毛,它們太礙事了。

“早上我是被水鴨吵醒的。”他對護士說。

“這裏沒有水鴨,一定是鳥。”

“是水鴨,我認識它們的叫聲。”

早飯後,他開始打盹,護士不敢叫醒他,怕他又發脾氣。他已經到了一個和小孩一樣,為非作歹,調皮吵鬧,也不會責怪的年齡。

幾個清晨後,他不用再和眼屎拚命,也保住了睫毛,他能分清曾孫子誰是誰了,過去幾年,他總不分男女地把他們認成同一個人。一次因為腿軟摔倒後,他意識到自己老了,喉嚨噎著半口痰,掉發長斑也造不成任何發惱。

他有過三任妻子,忍耐和尊重讓每段婚姻有過甜蜜,一旦恢複單身,他就獲得一種放肆的自由和勇氣,周旋在女人間,她們每個他都愛,僅是一種追求幻覺,滿足身體,教壞孩子的方式。

這天同一時間,一場交流會結束後,老教授取下助聽器,學生們看到他隻剩一半耳朵,問他耳朵的曆史。

在窗戶玻璃中,他看到那隻右耳,“被女人咬掉的。”

沒人相信這是真話。

“然後我殺了她。北非,你們有人去過那個地方嗎?”他繼續說。

同樣沒人相信這是真話。

犯罪後,不論忙碌或者得閑的時刻,還是在溫柔鄉中,他都在處理額頭冰冷的汗水,罪孽將他品性中的惡驅趕出去,他的後半生都活得正直善良。

在學生們簇擁下,他走出報告廳,在酒店廳堂巨大液晶電視上,他看到一個老麵孔,緩慢又精確,一段往事從心底浮上來。

九十七歲的最後幾天,他接到一個電話,半個世紀後,電話裏年輕人的聲音改變了。

“是誰?”

“你在明德鎮認識的一個老朋友。”

一九五一年,明德鎮是一個擁有兩萬人口的鎮子,鎮外的樹林裏藏著一家棋牌室,他最愛上那兒打發時間。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正準備慶祝九十八歲的生日。我想見你一麵,希望你能答應。”

他在電話裏同意了。電話掛掉後,他想起一點往事,記憶像根燥熱的鐵鏈綁住他喉嚨,然後變成酸葡萄氣味的風繞著他吹。

當天,他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見到了那位老朋友,一副老派學究的窮酸裝扮,白襯衫裏麵套著一件背心,裁剪了適合夏天穿的黑褲子,冒出鞋麵的深藍色襪子破了個洞。

大概是東方麵相的原因,他看起來不顯老。

“昨天參加完研討會,在酒店電視上看到了你。我不敢肯定是你,好不容易找到電話,冒險打了過去,結果沒有讓我失望。上次坐在一起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向蘭敢說,“我現在是大學教授,研究星體。”

他不經意咳了聲,“聽起來很美妙。”

咖啡店門被推開,一個年輕的女人進來尋找她遺落的雨傘,卻沒找到,繞著他們走了兩圈才離開。

“我離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向教授問。

“我們把她帶回來安葬了,隨後我也離開了。”他頓了頓,“她沒有變老,也沒有成為誰的妻子,這一件幸運的事。”

“也是一種遺憾。”向蘭敢補充著,“我當時有兩個想法,要麼殺死她,要麼把她關進瘋人院。”

他眼睛酸痛,“你選擇了前者。”

向蘭敢從女人身上收回視線,盯住他臉上的皺紋,“我來見你有兩個目的,第一,我要懺悔,我折磨一隻羔羊,將她的腦袋活活切下來,我簡直不是人;第二,請你務必相信,臨死之前,她不曾經曆過多少痛苦,那一刀精準狠辣,兩秒就要了她的命。”

額角的一根青筋忽然跳起來,他按住額頭,感覺血壓升上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