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年,京城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大雪。
許嵐夕順著城牆走過,手指劃過青磚,肩膀上簌簌堆了一層薄雪,衣裳單薄,卻是仿佛一點也不覺冷。金枝拿了件豔紅色的大氅給她披上,又被她一把推掉。
金枝歎息一聲。
自從小產之後,皇後娘娘就一直鬱鬱寡歡,精神不振。金枝低聲勸道:“皇後娘娘,天冷啦,進去吧。”
許嵐夕卻隻看著遠方的一處梅林,潑天的紅,素雪中妖冶怒放。不遠處就是安南王府,此時早荒廢多年,院內都是枯枝腐葉。
那是李寒湘娶她的地方。
金枝見娘娘看出了神,心下酸楚。娘娘才小產幾日,陛下從未來看過,倒是抬了端妃做貴妃,現下同貴妃一處熱熱鬧鬧的,宮裏處處貼紅掛彩,喜氣洋洋。
許嵐夕長歎一聲,她身形消瘦,麵色如從地底爬上來的幽靈般蒼白,仍是看著遠處:“金枝,把我師兄的牌位取來。”
金枝領命去了。
到皇後寢宮,帳旁布了一座小靈堂,燒了一圈白蠟,白綾橫掛。
金枝抱了那牌位返回,心下憤憤不平。
陛下原本就知娘娘的師兄替娘娘擋了箭,這才喪了命。平日裏逢了那位師兄的忌日,娘娘都要大哭好幾回。
陛下偏偏薄情冷血,一看娘娘宮中掛了白,便往端妃宮裏掛了紅,偏偏還是在娘娘小產之時。
金枝快步走上城牆,看到邊上那一抹弱不禁風的身影,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仿佛搖搖欲墜。
她加快步伐。
許嵐夕卻是笑盈盈地站在那等著,接了牌位,籠起衣袖擦了擦。
金枝適才遇見了陛下身邊的張公公,看了許嵐夕一眼,欲言又止,有些哽咽:“娘娘,陛下讓奴婢給您傳了個話,十年前陛下送娘娘那支金釵,讓娘娘轉交給張貴妃。”
許嵐夕低笑,從前她該去與他吵吵嚷嚷,隻是現在是真的累了,心如止水,不起波瀾。
她卻忽然回憶起平生來,好像要把過去的時光都走一遭。
她自小身子弱,便被送到外祖父居住的青州的一處道觀寄養,學了點武藝,回來時曬得黑黑瘦瘦,像從煤炭裏鑽出來一樣。
第一次見到李寒湘,是在一場詩會上。她糙日子過慣,生性跳脫,未等丫鬟為自己收拾打扮,便偷溜去了那賓客雲集的詩會。
到了那處,見男男女女來來往往,衣香鬢影,華冠麗服,倒也絲毫不怵,隻如個小猴一般鑽來鑽去拿了桂花蒸栗糕吃著。
到了詩會開始,人人落了座,倒是聽見旁邊幾個紈絝議論起她臉黑來,隻說那鎮國侯府嫡小姐怎生得那般模樣,絲毫比不上她庶姐。
她本對容貌不甚在意,聽聞旁人議論才上心了幾分,又是臉皮薄的年紀,隻噙了眼淚離席。
到一灣潭水旁蹲了,伸頭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臉黑,轉頭眼淚便掉下來,吸了吸鼻子。
旁邊有人遞過一方錦帕,那手是很好看的,白皙修長。人也很好看,青蔥的年紀,挺拔如雨中青鬆。
“旁人言語,不必在意。”
她知曉了他叫李寒湘。
她隨了他回席,擦了眼淚坐到他身邊。詩會上公子小姐們開始互相贈詩,幾乎每家姑娘都得了一首,獨她沒有。
落寞間,李寒湘已立在她身旁,交了頁書稿給她,眉眼含笑。
書稿上用黏糕黏了一支紅梅,清新雅致。
她也得了眾位姑娘的羨慕。人人都想得他的詩詞,他人中龍鳳,郎豔獨絕,自然是世家小姐們的夢中情郎。
後來,她也知道了他是安南王世子。
此次初遇便令她怦然心動,黏了他去。他卻對自己漸漸厭煩起來,躲避不已,一見她便沒什麼好臉色。
她漸漸發現,他可以送自己一首詩,但可以送自己庶姐一本抄錄的詩集。他和庶姐,才子佳人,一個風流俊秀,一個秀外慧中,頗為登對。
他對自己不過是萍水相逢伸出手,與庶姐則是兩片荷葉同在一片池塘。隻她在岸上對那支梅花念念不忘,隔著渺渺煙雲暗暗窺視著,直到黃昏被切割,星光也要潰逃。
那時聖上下了旨,令李寒湘和自己成親。她心裏存了一萬分的高興,風風火火地拉著丫鬟挑選喜服布料和珠釵去了。她
回來後,她才知道李寒湘一哭二鬧三上吊,卻是氣暈了。
新婚之夜,她絞著帕子等了一夜,紅燭都燒盡了也沒人來。翌日清晨,丫鬟才告訴自己,庶姐昨日騎馬摔到了腳,李寒湘馬不停蹄地去看望。
他便在新婚之夜跑去了她的娘家。
成婚後,他正眼也不瞧自己一下,她為他縫補好的衣服被他扔給仆役穿,她泡好的茶被他故意倒掉,她碰過的茶具被他拿給鳥兒做飲水碟。
有一天,她忍不住,對他說:“我嫁給你了,你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