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第一章宮奴(1 / 1)

麵前的牆是褐色的,散發出一種冷冷的泥灰味。不過空氣裏除了泥灰味,還有一種更濃鬱,更張揚,更霸道的糞臭味。衣衫襤褸的少年不敢抬頭,不敢左右張望,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因此囿於堵在眼前這一小塊褐色,便覺得整堵牆都在越長越高,然後慢慢彎曲,直到將他完全包圍——這些牆體足夠結實,能輕而易舉地困住他,也能讓他在痛苦中窒息死去。

身後年邁的宮奴用一壺酒勉強留住了送自己來的差人,又向那差人打聽起了外頭的事。兩人具體在說什麼,他聽不懂,也不願聽懂,隻知道那差人早已經不耐煩了,那老宮奴卻絲毫沒有自知之明一般,仍大笑著和對方攀談。……終於,那些嘈雜的嗡嗡聲停了下來,差人走過來,打開他身上的鐐銬,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老宮奴敲了敲手裏的拐杖讓他過去,臉上還在笑:“小子,會喝酒嗎?”

這是他師父跟他說的第一句話。他搖了搖頭。

老人又道:“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了,知道嗎?我讓你幹嘛你就得幹嘛。”然後倒了杯酒給他。他接過杯子捧在手裏,卻遲遲沒有動作。老人歪著頭看著他,好半晌,才皺著眉頭揮了揮手:“滾吧滾吧,幹活去!”

自此以後,少年開始終日與成堆的恭桶和冰冷汙濁的池水作伴,他未來的每一天都成了看得見,數得清的,失去了色彩千篇一律,而且臭氣熏天的日子。——他成了王宮西北角一個清洗恭桶的低賤宮奴。

“打起精神來!認真一點!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麼?!糊弄誰呢?別以為這事來得簡單,越是簡單的活兒就越是要耐心,越是要認真……你瞪著我幹什麼?再瞪我把你那對眼珠子剜出來下酒!!”

他還是要瞪,直到這位自稱是他的“師父”,卻一點也沒盡到“師”或“父”的職責;隻知道一味自抬身價,仗著自己的資曆老就樂嗬嗬地把一切活兒都盡管推給他的老奴才覺得無可奈何,板著臉一瘸一拐地轉身離去才肯作罷。

瞪這一眼,已經成了他最後的倔強,最後的反抗,最後的控訴。然而這個舉動不痛不癢,並不能改變什麼,他還是得回過頭來,勉強打起精神,不斷完善並重複手頭的單調動作,不斷取桶,放桶,洗涮,衝刷,如此這般循環往複……

“一朝為奴,便是一輩子的奴才,永世也不得翻身!!”這句話有時候是那老家夥從嘴裏說出來的,有時候是他唱出來的,有時候又是他罵出來的……他樂嗬嗬的,把這句話當成了口頭禪;也把踐踏少年的尊嚴,消磨他的傲氣當成了自己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雖然早已料到,當自己頂替真正的梁家公子,以殘缺的戴罪之身走進這座宮城時,他這一生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經在刹那間塵埃落定;而他的過往和未來——他的身份,他的名字,他的少年意氣都將不再屬於自己;他的牽掛與失落,他的理想與雄心,他的愛與恨也都將被徹底抹殺,煙消雲散;但他沒想到,自己一朝落沒之後,還要遭受另一種更令人絕望的淩遲: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生被一點點腐蝕成沙,自己的前途被不可逆轉地通向了一座暗無天日的囚籠。

他被最親愛最信任的人出賣,獨自流落到了這殘酷的世道、這不堪的命運中;他正在經曆遭遇雙重背叛的痛苦和絕望,一肚子藏著一萬分說不出的委屈;他心中的怒和怨無法平息,交織著,最終變成了埋在他心間的一根短刺。可周圍太空了,人也太少了,生活太單調,也太幹淨,叫這根短刺無用武之地,除了那不痛不癢的一瞪,其實既刺不中現實,也刺不穿麵前這些堆成山的恭桶,更刺不破蕭瑟的寒風和高高的宮牆,於是到了最後,這根刺隻能掉轉頭來刺痛他自己。他期待著這根刺能讓他自我麻痹,習慣痛苦,讓他終有一日得以戰勝自己的本能和不情願,得以作為一具行屍,不那麼痛苦地,麻木地活著。

……進宮快一個月的日子,師父總是想起來:“你如今是罪籍入宮,以往的名字不能要了,得新取一個。——說吧,你想要一個什麼名字?”

少年沒應聲。

“那就讓爺爺我給你取一個吧。”師父於是五官皺成了一團,似乎整張臉都在用力的樣子。手裏的拐杖敲打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八月初七那天進宮的吧?那就叫八七吧!”又喝了口酒,搖頭晃腦地道:“八七啊,今年多大了?”

少年:“十七。”

師父:“才十七啊?多好啊,多年輕啊!那不如還是叫十七吧?十七十七,不錯,聽著也順口,嗯,那以後你小子就叫十七了。”結果眼珠子才一轉,就又改了口:“等等,不如,還是叫酒曲吧,釀酒可少不了酒曲啊,好的酒曲對釀酒可是十分關鍵的。對了對了,要說這簡中的好酒,還是單家酒坊的酒最好,不然你就叫小單子吧!嗯,小單子,還是這個最像樣啊”

……少年不聲不響地走開了。八七也好,十七也好,酒曲也好,小單子也好,反正他注定終身為奴,橫豎隻剩下這一條賤命,叫什麼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