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東之地有一海,名為揭諦。揭諦海,江湖之塚也。
凡江湖中人,出道之初須於長安英雄塔下簽定一份生死契,示意從此一入江湖,生死由命,官府不得管;其中|功成名就者,若欲退出江湖,則須前赴揭諦海,沉劍之後,便與江湖恩怨兩盡。
武當太和派掌門將於二月初二在揭諦海沉劍歸隱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激起千浪。
當今武林大大小小數百個門派之中,太和派乃僅次於無量寺的武學泰鬥,曆來與無量寺共執正道牛耳。十年一度的雲台論武在即,大有重洗江湖之勢,而武功已臻化境的淩淵道長卻於此時決意退隱,不得不令人欽佩感歎。
天下第一又如何?武林泰鬥又怎般?俗世名利總難舍,困頓局中人。淩淵道長能在知命之年看透江湖浮沉,瀟灑退隱,不可不謂之圓滿。是以,眾多武林人士不約而同趕赴揭諦海,一來一睹淩淵道長風貌,將來天南海北行走時也好有話可吹;二來,則是真正敬仰這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誠心拜別。
揭諦海遠在十裏翠林之外,翠林中高木密集,車馬難行,無論名門望族還是無名小輩,到了十裏翠林前都須解鞍下馬,一步一腳走向揭諦海。
暮冬一場雪後,通往十裏翠林的黑石路冒起寒氣,石頭夾縫間膩著殘雪,道滑難行。黑石路盡頭,一間“翠林客棧”翩然獨立,其兩層結構,由桐木搭建而成,剛刷起一層簇新紅漆,遠望如同一架火堆,恰解去此時節寒意,是進入十裏翠林前唯一的休整之地。
江湖裏有一類人極愛談論是非。他們大多武功平平,甚至有的連生死契也沒簽過,算不得江湖中人,卻偏愛與江湖好漢們結交,一來自抬身價,二來更是為了挖掘這些江湖人身上的奇聞異事加以大肆傳播,並且樂此不疲。
老八舌便是這一類人中的佼佼者——曾經他還有一個兄弟,名喚“七嘴”,後來有人嫌“七嘴”的嘴實在太多,便幫他割了一張去。老八舌許是沒有聽說過這件事,這一日依舊在翠林客棧的大堂中拉開場子,大扯嗓門向眾人說起三個月前的那樁江湖軼事:
“總而言之,親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可那裘軒少俠嫌棄楊掌門的女兒樣貌太醜,死活不肯成親,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你們猜,他去了哪兒?”
大夥哄笑一聲,回道:“莫不是去了臨安,找沈澤山莊那位風流成性的少莊主罷?”
老八舌將茶碗替作驚堂木,向木桌一震,渾濁茶水頓似唾沫濺出。
“正是!眾所周知,那裘軒少俠與沈澤山莊的少莊主可是京城花魁都沒能拆散的酒肉摯友,裘軒少俠要逃婚、要作樂,除了找他還能找誰?這廂,沈少莊主還在臨安苦苦等待裘軒少俠,誰知那裘軒少俠……唉,作孽,作孽啊!”
眾人見他止住了話頭,知道是討要打賞,有闊氣的扔了些碎銀上來,那老八舌急忙攏到身前,方才繼續說道:
“那日雪後放晴,裘軒少俠正行在距武當不遠的金蟾峽中,突見前方有一群強盜劫住了過路的一家老小!正欲拔刀相助,此時竟從天而降一個九天仙女般的絕色女子,隻見她手挽長鞭、靈動揮舞,片刻便將那群悍匪抽得鮮血淋淋,踢落山穀!事畢,輕撣雪白紗裙,施施然策馬而去,對那在地上磕頭的一家老小竟視若不見。裘軒少俠看得癡了,急忙追上前去,這一追就是上千裏路,直從荊楚追到了淮北……”
眾人聽得心癢,急欲知道那絕色美人是誰,老八舌卻搖頭一歎,悲從心來:
“冤孽,冤孽啊!到了巢湖,裘軒少俠終於按耐不住愛意,抖擻膽氣出現在那位美人麵前,一陳癡心!說到情激之處,竟是雙膝齊跪,目湧熱淚,看得旁人無不動容。誰知那美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冷冷一笑,問那裘軒少俠曉不曉得自己是甚麼人?裘軒少俠慷慨陳詞,不管美人是何身份,自己這輩子都一定要娶她為妻!”
“古語有雲,‘最毒婦人心’!那絕色美人成心要戲弄裘軒少俠,叫侍女接來一桶熱騰騰的馬尿,道是裘軒少俠敢喝下去,自己就信他真心。那裘軒少俠是何等尊貴之人?——函穀門門主的獨子哇!函穀門又是何等響當當的幫派?——‘關西三巨頭’之首!當時在酒樓裏多少人睜眼看著呐,那馬尿一喝,丟人的可不隻是裘軒少俠,整個函穀門都得顏麵掃地!”
有人不可置信,顫聲問:“裘軒少俠真的喝了?”
老八舌滿臉痛惜:“可不是麼!”
客棧內唏噓聲一陣接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