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正好,冰封一個冬季的長河消了凍。碧藍晴空下,漫天飛舞的白色紙錢亮得反光。
欽天監擇了百年一遇的吉時,將大行皇帝下葬。
昏暗無光的大堂內,擠著一群孝服女子。
她們或是正值妙齡,或是美貌絕色,都曾居於大殷(yān)國最受榮寵的女眷之列。此刻,無不花容失色,掩麵哀慟,絕望地吃著她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餐飯。
而後,幾個太監將她們趕去一間幽閉的大屋子,屋內沒有別的東西,隻有整整齊齊擺著的四十三張木床,木床之上懸著四十三條白綾。
身後的門“嗵——”地關上,女子們的哀嚎愈演愈烈。
在她們之中,蘭芷的反應實在算得上平靜,不哭不鬧。將死之人的臉,單薄得如紙一般,無喜無悲,儼然一副行將就木之態,隻一雙布滿血絲的烏瞳還留著幾分生氣,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
她的心中不再悲傷,卻還是被巨石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不是不怕死亡,隻是更怕那個人,連她最後一麵都不願見。
“滾快點!”太監不耐煩地將一個滿臉淚痕的小宮女推到木床上。
小宮女約莫豆蔻,連封號都沒有,僅被大行皇帝臨幸過一次,就得殉葬。
不僅是她,這間屋子內不乏曾經風光無限的寵妃,那些太監從前隻配在她們腳下搖尾乞憐,如今卻照樣對她們頤指氣使。
大殷國法,‘凡後宮幸者,除有子分封,或母族世勳,皆隨君殉葬。’
蘭芷緩緩踏上木床,揪扯著白綾,一雙黑眸死死盯著大門,遲遲不願就範。
身旁的太監踢了她一腳,不耐煩地吼罵:“磨蹭什麼,當心誤了吉時!”
蘭芷膝上挨了一腳,吃痛地癱跪在木床上,本就寬大的孝服,像個碩大的麻袋,罩下她瘦瘠的身子。
她顫顫巍巍地伸手,極力撐著自己綿軟的身體,烏黑的眸一刻也沒離開過大門,那股勁兒似是要把這門盯穿。
終於,大門洞開。
霎時,她烏黑的眸中閃過柔光,玄色的飛魚錦服,飾金的三山玉冠,映入眼簾。
張犖緩緩走進屋,墨眉揚峰,薄唇輕抿,看不出表情的臉,白瓷般清冷,帶著一種拒人千裏之態。
方才還凶神惡煞的太監們,此刻個個乖得跟孫子一般,哈腰行禮。
蘭芷癱跪在木床上,早就忘了起身,隻是久久地凝望著他。
你是來救我的嗎?
她心下大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僅如此,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心中的欣喜,遠大於這種寬慰。
因為,是你,來救我了。
你終究是舍不下我的,對嗎?
忘不了那些饑寒交迫裏我們給予彼此的溫存,忘不了我曾握著你的手一筆一劃教你寫字,忘不了你我之間十年的生死相依。
那可是整整十年,於二十出頭的她來說,幾乎半生的歲月,叫她如何忘?
縱使他成了手握權柄的司禮監掌印,她卻淪為冷宮裏的棄妃。
縱使宮裏人都說掌印能上位,因為他與蘇貴妃有不同尋常的關係。
縱使他們說掌印大人心狠手辣,雙手沾滿了血,早就不是她的小太監了。
蘭芷卻對自己說,隻要他願意回來,這些都可以不在乎。
於是,她生平第一次去爭寵。她曾經那麼不屑的事,都願意為了他去做,隻以為站得高一點,張犖萬一回頭,能看到她。
她甚至推開了湘王祁溯,硬是踏上了張犖親手鋪就的殉葬之路。
他想要她死,她不信,她要用自己的死亡,賭一次他的回頭。
然而,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此刻,任是蘭芷心中波濤洶湧,張犖僅僅瞟了她一眼,就轉了身,好像隻是不小心誤入了這間屋子,好像隻是與眼前的人素昧平生。
原來,她不止是一個皇帝不要的棄妃,連太監都不要她。
頓時,蘭芷無力的身體,回光返照般湧上一股勁兒。
她衝了上去,抓住了張犖的衣角,趴跪在他腳邊,嘴角醞釀著噙起一抹笑。
“聽聞掌印在外置了宅,娶了妻,我想在附近住下。望掌印念在舊情,救我一命,掌印放心,不會打擾你,你甚至都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就想遠遠看著你,好不好?”
他沒有回頭,語氣輕蔑又嫌惡,“娘娘就這麼喜歡咱家?”
蘭芷覺得眼前有些看不清了,不知是門外的光太強烈,還是眼眶被淚模糊。
還記得,你說過,就算滿目黑暗,你也會在我一伸手就能觸到的地方。
我就這麼喜歡你嗎?
蘭芷沒再回答了,我有多喜歡你,你不僅半分不知,甚至還十分鄙夷。
“時至今日,娘娘還不知咱家是什麼樣的人嗎?”
張犖冷冷甩開她揪著的衣角,“咱家的出身,從小就知道仰人鼻息,察言觀色。來到娘娘身邊,努力討好取悅,隻是為了在這宮裏,更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