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忘了關。
夜裏沆瀣漸濃,陰濕的水汽把程安瀾從淺夢中喚醒,她擁著被子坐起身,卻是睡不著了。
程安瀾把頭枕在曲起的膝上,安靜的看著窗外,夏夜裏蛙聲正猖。
然而程家在淇城最破舊的老城區裏,古早的規劃板正得不合理不說,非法改造比比皆是,程安瀾房間窗戶外邊就匪夷所思地豎著一麵斑駁的紅磚牆,離程家的牆不過二尺距離,間隙裏落滿了黑泥和落葉。磚牆擋住了大半個窗戶,因而透過這麵窗戶程安瀾是看不見星影寥落的夜空或是朝雲四起的晨暉的,不論早晚,她都隻能看見紅磚牆,牆頭上從隔壁人家爬過來的清疏枝椏,和被樹葉分割後的不規則的半邊天空。
十三歲這年的夏天,程安瀾失去了程旭,她的父親。
十三歲這年的夏天,新喪遇上雨季。
上天用一場車禍帶走了他,而一向脾氣暴躁的程旭為了報複這場飛來的橫禍,在升天時抓住淇城這片天幕的一角狠狠一抖擻,於是淇城落了場幾十年來持續時間最長的雨,澆得小城裏的人都蔫了。淇城北邊有塊葡萄園,喪禮上程安瀾跪在遺像前邊,聽他們說今年的葡萄肯定酸死人。
聞言程安瀾抬頭看了眼程旭的遺像,心道幸好程旭死了,不然又得發火,程旭最喜歡吃葡萄了。
好在程家雖不富裕,車禍的賠償金也足夠辦一場體麵的葬禮。這幾天人來人往,折騰得程安瀾夠嗆。葬禮很忙,悲傷的氛圍卻並不很濃厚——程旭窮困,朋友也都潦倒,除了極少的一兩個真情實感地唏噓著這場突如其來的事故,大多隻是仗著平時幾場酒肉的交情來混一口熱飯吃的。他們大多麵色惶惶,一邊埋頭享用著喪宴,一邊用喪事引發的空前嚴重的中年危機折磨得自己如鯁在喉,食難下咽。程旭生前混蛋,沒盡到兒子的責任,死後也非常公平地沒能獲得白發人迢迢趕來為他落上幾滴淚的溫情。倒是來了幾個陌生男人,隨了錢就往裏屋鑽,估計是聞風而來,想及時慰問慰問她媽安然,好趁虛而入的。
安然雖然在程旭死前喜歡在外麵亂搞,倒是沒有狼心狗肺到那個程度,客客氣氣地請出去了那些男人。
孤兒寡母,程安瀾倒是不擔心,她媽可有本事了,至少勾男人很有一手。
程安瀾隻是有點不真實感,連悲傷都是。太突然了。
程旭脾氣暴躁,喝點酒就喜歡動手,又是個沒本事的窩囊廢,跟安然兩個人結婚不過是年少氣盛時荷爾蒙的錯誤分泌結果,兩個人都不是能安定下來的心,家裏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就沒安寧過。兩個人仗著自己長得好,很有些亂搞的資本,各玩各的毫不忌諱,帶回家的也不少,都不避著程安瀾,估計也是清楚本性如此瞞也瞞不住吧。相較之下顯然是安然技高一籌,兩個人不管鬧到什麼程度,程旭都不願意離婚,大概是真的不願意放安然跑,就算對她外邊男人那麼多,也要綁她在身邊。
程旭不是個好人,也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個好父親。
貼切點說,還是個混賬。
可是程安瀾在知道程旭死訊的那一刻還是哭了。她腦子裏先是跳出來一灘濃稠的血,血中央躺著程旭,可能是血太紅,她看著血,腦子裏又突兀地跳出來一串糖葫蘆。
那時候她還太小,五六歲的光景,對程旭還尚存些許不切實際的孺慕之情。一次程旭和安然又大吵一架,喝得酩酊大醉後奪門而出。她一個人蹲在巷口等他,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回家,還不忘返回去撿他胡亂扔掉的錢包和外套。
程旭一身酒氣地蹲在門口,說不清是清醒還是不清醒,盯著她問:“小孩子是不是都喜歡吃糖葫蘆?”
她抱著外套點點頭,應該是吧。
程旭一巴掌呼到她頭上,下手沒個輕重,拍得她一個踉蹌,大著舌頭訓斥道:“誰、誰讓你這麼晚還在外麵晃的啊?!”
她還沒來得及哭呢,被吵醒的安然已經攏著睡衣疾步走過來破口大罵,兩個人又開始用各種帶著生殖器的話語問候對方祖宗。
她隻能把東西放在一邊,默默繞開他們準備回房。
其間安然拎著她的耳朵罵道:“你出去等他?這麼晚了你出去等這個畜牲?你是不是要把我逼死啊?!”
程安瀾哭了,說以後不會了。
第二天是周末,前夜又鬧得太晚,程安瀾睡得很死,日上三竿才醒。醒來後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串鮮紅欲滴的糖葫蘆,橙紅色的蜜糖已經有些化了。
就這麼一串糖葫蘆,她記了許多年。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哢噠一聲門響,安然維持著推門的姿勢,倚在門框上,啞聲問她:“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