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結局下(1 / 3)

……

當晚,我受到了淳樸祖孫傾其所有的熱情款待,次日我便離開了哈剌溫山,一路趕到離哈剌溫山最近的暗衛所在地漠河。

臨行前,我將身上的銀票都留了給那孩子。

饒是如此,依舊覺得救命之恩難以言謝,我記下了他祖孫的姓名,到達漠河後,我將他們名字交給當地暗衛,要他們接這祖孫來,照顧他們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話,好好培養那孩子。

四葉妖花我亦交給他們,連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馬傳遞,送至應天黔國公府駙馬手中。

離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壽禮吧。

這駙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馬,離開。

揚鞭疾馳,風扯直長發,扯回昨日記憶。

昨日,那孩子聽到我的回答後,大惑不解,想了半日,問我:“姐姐你愛他,是麼?”

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問出這般話來,我幾欲失笑,然而最終我沒能笑出來。

我愛他……是麼?

這些年,從湘王宮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側,燕王府,紫冥宮,妙峰山,大漠鬼城,夾河戰場,雲南,湖北,山東,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無論怎生艱危時刻,他都在我身邊,我不在時,他走遍天下尋我,從未曾有一刻放棄過追隨,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慣見的景色,習慣至,仿佛那是另一個我自己。

然而現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襲來,我停下馬,抱緊雙臂,這半年多來,我總是不自覺的擺出這個姿勢,似乎隻有這樣的姿勢,才可以抵禦離開他後我的空虛和蒼涼,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風卻又無處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擱淺的魚無力掙紮,身周一切看來茫茫如雪野,留我獨自徘徊,我隻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維持表象的平靜,卻無從抵擋心深處,萬蟻咬齧的疼痛。

於是我知道,這些年,沐昕令我習慣的存在,讓我忘記思考我對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遲很遲,挽留不及的終於知道。

我愛他,是的。

如同當年,我愛過賀蘭悠。

當年,圓月下作天魔舞的銀衣少年,是我少年記憶裏瑰姿豔逸的夢,那夢被血色浸染過,被黑暗吞噬過,被暗昧遮蔽過,多年後再展開細覽,已不複當初模樣,而那羞澀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當年初見,賀蘭悠君臨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權欲,生發如春草,不動聲色而又堅定的,鋪漫了整個武林。

自他當上教主後,紫冥宮一改當年不問世事,悠閑世外的作風,將權力的觸角,探入每股勢力每個幫派,將本如散沙的幫派勢力,以權爭,暗殺,挑撥,合縱連橫,勢力牽製等種種手段,分別對待,逐一擊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轉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鷲騎,帶著肅殺與寒烈的氣息,飛臨蒼穹,黑色的翅影張開,籠罩了整個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陰影裏顫栗,跪伏仰望著他的溫柔微笑,和微笑中溫柔發出的殺戮指令。

他不懼於流更多的鮮血,去加固他統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澀微笑,明媚動人如處子,一刹後他的命令,將猶自沉迷於他明麗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們,搩成肉泥。

對於誠服的人們,他溫和至近於謙虛,對於悖逆的人們,他陰狠至近於魔神。

而我,看著武林君王賀蘭悠一步步登臨他的高位,修長背影逐漸消失於我的視野,如同當初隔著門縫看見父親滿麵珍愛在謹身殿撫摸寶座扶手,心生無奈的蒼涼。

你和我,終非同路人。

馬車底,圓月下,相見一刹的銘記終生。

卻最終換得一個無奈轉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將那夢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開啟。

……

從哈剌溫山下來,我突發遊興,想去看看當年那個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兒塔娜。

草原的形勢,這些年也算風雲變幻,貴力赤在東蒙古首領阿魯台支持下,襲殺大汗坤貼木兒,廢元國號,城韃靼,封阿魯台為太師,索恩為太尉。

據留駐草原的暗衛線報,殺坤貼木兒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魯台也不是貴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這個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陰狠,有此一舉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擔心那個視她的少爺為天邊雄鷹草原豪傑的塔娜,當心中膜拜的英雄變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梟雄,對於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來說,意味著什麼?

總覺得索恩那樣的人,不會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勸勸她,帶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實也有避開賀蘭悠的意思,他近期舉動頻繁,今日在山西吞並幫派,明日在河南巡視分舵,雖說並不大張旗鼓,但暗衛的線報裏可以看出,他足跡幾乎也遍及全國了。

他最先去的是雲南,並放回了原被擄走的都掌蠻人,自那年金馬山紫冥大會後,雖說沐昕和賀蘭悠沒有談成都掌蠻人問題,但那次之後,紫冥教停止了擄劫都掌蠻人,這些人回到家鄉後,對自身經曆緘口不言,無人得知,賀蘭悠到底用他們做了什麼。

賀蘭悠每到一處,並不接見人,隻由手下護法出麵,自己卻數日蹤影不見,別人殷勤探問,都說教主靜修練功,不見外客。

我聽到這消息時,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還似無情,到頭來,相見爭如不見。

永樂元年的除夕夜飯,我在馬背上啃著幹糧渡過。

長空下連天衰草,斷雁西風,我倒騎馬背上,有一口沒一口吃著幹糧,注目遠處蒙古包前豔紅躍動的篝火,看著盛裝的牧民進進出出,端著烙餅和手把肉,年輕人勤勞的打掃自家的牛犢圈和羊圈,老人們細致的點數牲畜,點燃長命火,祈禱著來年牲畜更加肥壯。

蒙族的除夕稱“白月”,亦是一年中最為盛大的節日,人群裏洋溢著喜氣,黑紅的飽經風霜的臉,在這一日也皺紋舒展。

我淡淡的看著,不是不欣羨那份溫暖和熱鬧,隻是更寧願自己一人體味這份寂寞。

馬卻突然不安起來,輕輕的瓟著蹄子。

我垂首一看,卻是隻小羊,潔白一團,縮在馬蹄之側,咩咩的叫著。

皺皺眉,我下馬,將那羊抱在懷裏,蒙人風俗,“五畜過年”,畜牧為生存之本,牧民對自家的牲畜極有感情也極其重視,其間也衍生了一些風俗,除夕之夜,必須把自家牲畜點清,一頭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須找回,否則視為不祥,這頭羊想必是跑丟了的,主家定然找得著急,看來不想摻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裏,有一家正著急的一遍遍數羊圈裏的羊,又去別家尋找,見我一個陌生漢人女子過來,都警惕的看過去,我將抱著的羊舉了舉,一個中年女子舉起雙手,歡呼一聲,撲了過來。

於是,我再也無法卻過熱情遊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進帳篷,一同歡與盛宴。

盤腿圍爐坐在地氈上,暢飲奶茶,吃主人獻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過酒時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猶帶血絲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讓,我的深諳規矩和豪放曠達讓老牧民越發喜歡,拿起火不思,開始彈唱,先是些謝天謝神的歡快曲子,慢慢的,曲調竟漸轉悲傷。

我有些詫異,原本渾不在意,當下便豎起耳朵仔細聽那歌詞,隱約聽出是唱一個姑娘,自小離家,侍奉草原雄鷹,生死相隨,並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鷹變成了惡狼,妄想著更多的欲望,在一次爭權奪利的戰場,姑娘擋住了飛向惡狼的長矛。

老人唱:藍天下惡魔張開了翅膀,鋒銳的翅尖穿透潔白的胸膛,姑娘的鮮血在碧草間流淌,來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淒婉的曲調,優美的詞句,動人的故事,我卻越聽越是心驚。

老人一曲唱畢,悄悄拭淚,其餘子侄,皆有悲傷之色。老人過了半晌才恢複過來,歉然向我致意,我環顧四周,緩緩道:“你剛才唱的,是真事麼?”

他們默然,神情間卻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個為惡狼舍身的姑娘,是叫塔娜麼?”

主人們齊齊大驚,那中年婦人急急問:“姑娘你認識塔娜?”

我點點頭,道:“當年有一麵之緣,此次便是來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來遲了……”

從他們的述說中,我聽到一個普通而慘烈的愛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後來嫁給了索恩,成為他眾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個,然而婚後,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複當年英氣,隻是對部族老幼都很眷顧,從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見的這戶人家,便曾經受過她恩惠,低層牧民並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細節,他們隻是在聽聞塔娜死訊後,純樸的,真摯的,用自己所能表達的最淋漓盡致的方式,去哀悼紀念那個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個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騎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於她纖細有力的肩,於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氣息中,我曾無數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時我是她的階下囚。

而今,在我遠離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聽見了她的消息。

她終於為情而死,死在愛人的懷抱裏,這對於眼見丈夫利欲熏心日夜墮落,眼見草原雄鷹真的成為食腐禿鷲而無限痛苦的她來說,是不是另一種完滿和解脫?

可是,我依舊,為你不甘。

……

次日,我離開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們買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飾,主人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銀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熱情,便也一笑作罷。

換了衣服,問明了太尉索恩大帳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騎,疾馳而去。

索恩現在今非昔比,大帳好生氣派端嚴,我隻眯著眼睛數他大帳周圍的妻子們住的帳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隻。

下馬,將馬栓在避風處,我抹了一把黑泥塗在臉上,又將頭發打亂,袍子也用泥土弄髒,總之怎麼邋遢怎麼來,然後,大搖大擺向大帳行去。

剛至大帳前,便被騎兵衛兵攔住,大喝:“哪來的野小子,看清楚,這是太尉大帳!”

我傻傻衝他一樂:“太……尉?太……累?”

“哈!”聽見聲音聚攏來的衛兵們樂了,“原來是個傻子。”

有個年紀大些的衛兵,倒頗善良,上來揮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來這裏做什麼?走走,小心驚動太尉,殺了你。”

說著便推我向外,我真氣一沉,他推了一推沒推動,訝然道:“小子倒有幾分蠻力。”

我嗬嗬傻笑:“力氣……力氣……摔跤……我會摔跤!”

“摔跤?”衛兵斜著眼睛看我,“你是來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草條兒?”

我笑著指他:“來……你來……”

“我來就我來,”那衛兵滿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過來,其餘衛兵哄然一笑,亂哄哄嚷:“摔趴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個好心趕我走的衛兵,追著說了句:“答奚巴特爾,下手輕些。”

答奚巴特爾大剌剌點點頭,鼓起滿身肌肉往我麵前一站,伸手就來按我肩膀。

他雙臂極有勁道,雖未練過武功,但雙臂下壓之勢,竟也風聲呼呼。

衛兵們大聲叫好。

答奚巴特爾手指未至,我雙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後,手腕一翻,他已經遠遠飛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遠才停下。

滿地大聲鼓噪的衛兵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裏。

好一片死寂的安靜,衛兵們都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來!”

這次站出來的,更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虯結如鐵,烏黑油亮,看衛兵們的重又煥發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儕中神勇之輩了。

不過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敵。

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將他撥出好遠,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來來……都來……”

他們麵麵相覷,終於都撲了上來。

於是不出一刻鍾,滿地橫七豎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裏負手來去,踢踢這個,撥撥那個,不住聲喚:“起來!摔跤呀!”

聚集的衛兵越來越多,前來挑戰的人也越來越多,圍成一圈的摔跤場中,不時傳來後背著地的吧嗒聲響,我的身手用來摔跤,自然遊刃有餘,踢、絆、纏、挑、勾之類的標準摔跤動作,我使來便無人可擋,隨著一個個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聲也越來越響,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見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勝之心,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卻漸漸不耐,怎麼還沒來?

當我將第三十一個人摔倒在地時,哄鬧的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好身手!我來會會你!”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靜,然後便如潮水般分開。

人群後,大步走來的皮袍貴族男子,鷹目濃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別數年,他微胖了些,留了兩抹淡淡胡須,膚色也細膩了些,看來養尊處優的北元貴族生活,較之做宋懷恩時的普通百戶,要舒適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衛兵激出了興致,目光炯炯,饒有興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幾分力氣,來,和我比劃比劃。”

我慢慢走過去,他漫不經心的將外袍一脫,笑道:“摔倒我這許多的好兒郎,算你的本事,來,咱們試試,你若贏了我,賞你!”

衛兵都歡呼起來“太尉出馬,必勝!”

索恩爽朗長笑,大笑聲裏,雙臂一掄,抱向我雙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閃,突然橫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雙腿間,雙掌如遊蛇,繞著我雙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讓開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間已卡住他的脖頸。

卻也不是摔跤技巧。

驚呼聲裏,兩人臂互勾腿相絆,糾纏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在我耳側狠狠道:“你是誰?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隻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聲,道:“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太師派來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城府深沉,陰險奸狡。”

他的雙眉虯結而起,不確定的道:“你——認識我?”

我卻已不耐煩和他多話,冷冷一笑道:“故人重來,欲索一掌之辱,並代塔娜,討回一個公道。”

他目色一變,臉色一白,驚聲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緊,扣住他脈門,右手指尖一彈,一縷指風直射他下腹至陽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麼?享盡齊人之福是麼?從今天起,你就對著女人們幹吞饞涎,為塔娜守節吧!”

……

塞風嗚咽,殘陽如血。

我立於一處光禿禿的平地前。

說是平地其實不準確,那一處地勢略低,土質板實,寸草不生,較周圍地麵,很是不同。

老牧民紮爾赤兀惕站在我身側,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帳篷裏聽說了塔娜的死訊,他指著微凹的地麵,低聲道:“就是這裏。”

蒙人風俗,重厚養薄葬,不設墳頭,屍體深埋地下,以馬踏之夷為平地,塔娜因為是為索恩所死,索恩為她舉行了厚葬,以香南木為棺,中分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長短,僅足容身,然後將屍體以貂皮裝裹,置放其中,再以黃金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騎踏平地麵,殺一駱駝幼羔於其上。

來年春草再發,移帳而去,無人知她所葬何處,若需祭祀,則以所殺駱駝之母為向導,根據其徘徊躑躅悲鳴不已之處,便知屍體所葬之處。

此時塔娜逝去未久,大帳未移,是以尋起來還算容易。

立於墳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卻吧,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世間愛恨,不過虛妄。”

索恩,已經終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興?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斷他至陽穴脈,再將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輸啦……”然後揚長而去,衛兵還以為他真的是摔跤輸給了我,自然不會去追究,隻顧著去扶起索恩,無人理會我的離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會,今朝,再次匆匆一別,此生,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恩怨已結,再無牽念,爾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飄萍,各自走好。

……

永樂二年,從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過落日長河景色壯美的斡難河,走過號稱蒙古聖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過數十日見不著一個人影的廣袤沙漠,然後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見人影聽見人聲,突然連濃烈的羊膻味,都覺得親切好聞。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館裏,我對著桌縫裏嵌滿黃沙的破舊桌子,心事重重的喝著散發著奶酸氣息的青稞酒時,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經在關外漂泊了很久,暗衛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撣撣鬥笠上塞外風沙,一年來第一次將目光,投向關內。

永樂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舊地重遊,景色依舊,十萬花林如雪,卻已無人伴我,同覽勝景。

妙峰山頂,長風鼓蕩,吹起衣袂獵獵,恍惚中聽得女子脆笑如鶯,“一輩子理不清,就下輩子再理,你總有軟肋在我手裏。”

男子聲音清朗沉穩:“無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脅著我,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那聲音如此清晰,如在耳側,恍惚間便似他立在我身後,正待我回首,驀然驚喜。

我卻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過幻象而已。

嗬,我以為捏住誰的軟肋,最終被反複播弄揉折的,卻是我自己的千瘡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記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處小山坡,草木無知,曆經造化摧毀之災,不過數載,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尋不著昔年遺跡。

繞著土坡緩緩行走一圈,憑著記憶找著一處山凹,覺得那裏和當年山洞距離很近,便帶了香燭紙錢過去。

尚未走近,我腳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燭紙錢齊備,銀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這一刹間思緒百轉,最終我還是走了過去。

他緩緩回身。

目光交彙的那一刻,至平靜,至洶湧。

我突然覺得心境蒼老,恍惚間鬢侵雪霜,這兜兜轉轉的日夜,似早已過了數個輪回,人生裏諸般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一一嚐遍。

換得如今,相對無言。

此刻的平靜相視,才驚覺,當年的跌宕,激烈,濺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活著,血液湧動著,知冷知熱著,有愛有恨著的,幸福。

如今也許我依舊知道那熱血激起的滋味,卻已久違,久違至懶於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見她殺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劍相對,姑姑也許會責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著,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轉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還是有心。

將他的香燭紙錢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見你。”

賀蘭悠默然,良久答:“我隻做我覺得我應做的。”

我側頭瞄了瞄,見山凹露出的泥石看來頗為奇異,竟不似造化生成,倒象是後天人力所挖導致,不由咦了一聲。

他亦側首,口氣清淡:“抱歉,沒挖出來。”

我怔一怔,這才明白他竟是動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這山凹,意圖挖出姑姑屍體。

怎麼可能!

那夜山勢傾頹。猶如天柱將傾,那般徹底的崩塌,姑姑的屍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為一體,窮盡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賀蘭悠身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當真會去做這樣的“蠢事”!

他見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猶豫,隻道:“我記得那日你將她頭顱擱於石上,其間有石縫,也許……”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體初震時刻,頭顱滾入石縫,卡在石縫間,那麼不會再為外力所損,保全下來是有可能的。

隻是這可能何等渺茫,為了這渺茫至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跡,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間土質新鮮,微帶濕潤,而最近沒有下雨。

我的心裏,微微酸澀,良久道:“不必了。”

艱難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錯。”

他不答,隻看著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並不覺得我對她有錯。”

我微微苦笑,好,好賀蘭氏風格,我倒忘記了,武林君王溫柔形容下霸氣無雙,向來不憚於輕易決人生死,向來視人命如草芥。

“我隻是,知道你的遺憾而已……”他後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禱。

姑姑,諒我。

你曾教導過我,做人貴乎恩怨分明,他虧負過我,但亦再三有恩於我,我終是無法以殺手相待,所以,我隻能以那般的方式,為你報仇。

你可諒我?

青煙徐徐,飄拂搖動於山林間,猶如薄紗輕幕,又似晃動水晶簾,那一方淡乳色的視野裏,艾綠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憫,一顧溫柔。

癡兒,不過虛幻,何須自苦?

我亦微笑。

閉目,喃喃低誦。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隻世界七寶,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薩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 ”

“雲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

“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賀蘭悠一直靜靜站在我身後,負手聽我誦經。

我回過身,看著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們,尤其是你,就不要在這裏打擾她的清淨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先向外行去。

轉過山凹,山勢向上,拾階而行,半山腰處,一處涼亭,鏤雕精細,四角翼然,簷垂金鈴,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聽得身側流水淙淙,細看卻是用竹管自山頂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訝然,道:“以前好像沒這亭子。”

他笑而不答,隻揮一揮手,立時有嬌俏婢子上前,淺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壺,琉璃杯,雪頂茶,十指纖細柔嫩如青蔥,動作輕巧利落似撥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裏已明白,這亭,這茶,這人,都是紫冥教手筆,隻為了賀蘭教主臨時路過享受而已。

見我環顧四周麵露了然,對麵,垂目斟茶的賀蘭悠,亦溫柔微羞一笑。

我看著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們不曾這般靜謐相對安坐交談,而不須經曆那些敵對,責難,誤會,和拚殺?

世事如棋局縱橫翻覆,我們都隻不過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還沒謝謝你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搖頭,為我續茶,道:“說起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著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擱了,然後我便找不著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確切消息時,你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卻不想作答,隻細細撫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蓮花,嫋娜婷婷不勝風的姿態頗為動人,我讚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這蓮當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撫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愛蓮,紫冥宮她住過的寢室內,所有物事,皆有蓮飾,巧的是,她閨諱中亦有蓮字。”

我隱約記得他母親之死似乎和賀蘭秀川有關係,又覺得不好隨意問人先妣姓名,一時躊躇,他卻已道:“她名莫蓮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動聽的名字,想來令堂在生時,定然絕色無雙。”

他道:“是,先父很珍愛她。”

我又在心裏念了念那名字,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然而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曾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或聽人轉述過這個名字,實在思索不出來,隻得罷了,且擱心中。

默然許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動,也不起身,握著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隨即鬆開。

再抬首時他已神色如常溫和笑問:“不再多留一會?”

我看向天際雲霞:“不了,聚散因緣,不必強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這一去,我何時能再見到你?”

我心中蒼涼,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還是隨緣吧?”

他苦笑道:“懷素,我對於我們之間的緣分,從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懷素,若你確實和我泯卻恩仇,從此再無芥蒂,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靜靜注視他,道:“請說,但力所能及,我會盡力。”

他神色無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歲生辰,按照我們紫冥教的規矩,教主需滿二十五歲,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後一間,拜受先人遺訓,我想,也許那最後一間密室裏,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將這事放在心上,直覺的想拒絕,然而他的神情令我無法出口拒辭,想了想,道:“如此----多謝了。”

他似是舒了口氣,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貴教的規矩也是奇怪,為何要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

賀蘭悠道:“聽聞最後一間密室的武功極其霸道詭異,先創教之主是在二十四歲才神功大成的,還險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資質有此險遇,那功法凶險可想而知,為防繼任教主資質有限而又過於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這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的規矩,也是愛護子侄之意。”

我聽著這話,心裏忽有不安,我一直覺得,賀蘭悠武功在近年來越發詭異,功力大進,當日金馬山沐昕和他一戰,靠了絕世寶物,不顧生死著著搶攻,又以已之長逼攻賀蘭悠,才勉強打了個平手,若不是外公陣法及時發動,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敗無疑。

而蒼鷹老人的武功當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齊名,甚至內力造詣還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賀蘭悠卻一直因為賀蘭秀川的緣故,練功受到限製,沐昕本不應遜於賀蘭悠太多的。

賀蘭悠,可是報仇心切,不顧凶險,搶先練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緊,然而看他神色,並無奇異,似是並未進過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來是我多想,賀蘭悠天縱英才,武功日進千裏,也是應該。

當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別。

走出好遠,忽聽琴聲清越,穿雲而降,心有所動,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涼亭精雅,好風盤旋,日光闌珊,一雙雪膚侍兒左右侍立,賀蘭悠端坐亭中,長衣飄拂,眉目明豔,俯首的姿勢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羅城之蓮。

撥弦起清音,錚錚淙淙,濺玉鳴泉。

琴音中,侍兒啟朱唇,婉孌作歌: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遊,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遊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

我頓了頓,於原地微微沉默,終,不顧而去。

……

永樂二年冬,我在飄蕩近兩年後,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環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著青山雪峰,並起三峰形如筆架的博格達峰,雄偉而沉默的千年相對湖水,雪峰銀光皚皚,湖水澄碧深藍,神池浩渺,如天鏡淩空,造物的色彩,於此處精妙至於極致。

山莊原本在天山並無別業,後來為製藥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側,選址建了樓閣,樓名聽雪,高樓之上,天鏡之前,執杯遙望,聽雪入眠,外公暢達曠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聽雪樓外,按例布了陣法,尋常人到得此處,見到的不過是一片山石而已。

見我回來,大家好舒了一口氣,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後出門繞天池飛奔去了,棄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還有臉回來?”

揚惡過來一把拉開他,“喂你有完沒完,懷素寶貝難得回來,你是想把她再罵跑還是怎的?我說懷素寶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衛我們已經重新布置,並新選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聽人顫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這把老骨頭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轉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著眼淚,正輕輕扶出一位老婦人來,而那白發婦人,不是我闊別多年的楊姑姑是誰?

“楊姑姑!”我縱身撲入她懷中。

她張開雙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撲至的一刹那,腦海中突然掠過多年前北平城門,我也曾這般撲入前來接我的艾綠姑姑懷中。

這一刹的回憶,令我淚湧如泉。

然後我亦想起,自那年應天闖宮,沐昕成親之後,我已有很久很久沒有流淚。

如今,就在楊姑姑散發著我童年記憶裏最深刻熟悉氣味的懷裏,在娘親生前最親近的人懷裏,盡情的流一回淚吧。

用淚水,洗盡所有的漂泊,無依,空落,與滄桑。

狠狠的哭了陣,楊姑姑隻是撫摸著我的頭發,含悲微笑。

然後輕輕推開我,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見不到你,怎麼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驚,勉強笑道:“姑姑精神矍鑠,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幾十年也不是問題,如何就說這話。”

她笑著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無需在意,你不必忌諱。”

我默然,剛才在她懷中時,我已聽了她的心音,又有意無意摸過了她的腕脈,她並無疾病,但確實已趨油盡燈枯之境,時日無多了。

所幸我回來了,最後一段日子,我終於來得及陪她度過。

那年除夕,我終於在親人圍擁中過了新年,恍惚間又回到十七歲之前,每年年節,濟濟一堂,吃餃子貼春聯,每個人都會在初一大肆勒索老頭,指望著他口袋裏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頭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別的時候,想都別想。

我微笑著環顧四周,微笑著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時想必已在海外某個島嶼上,左擁右抱了吧?那裏,會不會也是今天過年呢?要記得吃餃子啊。

我……終於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這……壞老頭。

可我,還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規矩點,知不知道?

那夜,楊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臥榻之上,慢慢吃著我喂給她的餃子,含糊著說:“夫人會包……。”

我嗯了一聲,微笑哄她:“再吃一個。”

她開心的笑,忽道:“夫人來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著她的眼睛,半晌,緩緩放下羹匙。

她閉著眼睛,似在默念什麼,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輕試她的呼吸,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清明如嬰兒。

口齒極其清晰的道:“夫人說,你很好。”

我呆了呆。

這許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說話,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慟突然湧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來了是麼?

幽冥陽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遊離於陰陽之間,心中或明或暗的楊姑姑,才得見你一麵,聽你言語。

你……不怪我,是麼?

我微微的笑,輕輕的,落下淚來。

楊姑姑逝世後,我為她守靈三月。

三月期滿,離賀蘭悠與我約定的三月三已經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昆侖。

饒是緊趕慢趕,我依舊遲了一步,趕到昆侖山死亡穀時,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離死亡穀還有好遠,我便被攔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遠來,理當接待,隻是宮中正舉行先教主祭祀大典並教主生辰慶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職司者,不得進入。”

我近年來心性平和,當下微微笑道:“我就是來參與盛會的,貴教賀蘭教主去歲曾邀請我參加慶典。”

他道:“可有證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個疏忽,便道:“沒有,不過煩請去通報下貴教主,一問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還是去通報了,稍傾回來,麵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問道:“怎麼了?貴教主不承認?”

他搖頭,納悶道:“聽說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盤算,若賀蘭悠不願見我,我便離開就是,正要舉步,卻見一紫袍黑披風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禮,口稱護法,我卻認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會充任司儀之職的林護法林乾。

他近前來,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皺皺眉,無奈道:“是。”

他微微施禮,道:“姑娘可來了,教主昨日還曾說起呢。”說著便邀我進去,我隨他步入穀中,見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剛才那弟子的話,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賀蘭教主現在在哪裏?”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

我一驚,道:“怎麼了?”

他遙望著軒昂華貴的紫冥正殿,皺眉道:“一個時辰前,教主在這殿中行祭祀之禮,然後獨自進入密室,按我們紫冥規矩,除長老外,其他人是不能進入正殿的。按說,教主和長老早該出來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已經超時半個時辰了,他們依舊沒出來。”

我道:“不能進去看看麼?”

他搖頭,“祭祀時非經教主傳召,不得進入,否則以叛教論處。”他突然轉頭看我,“所以我剛才見了姑娘,甚是歡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規中也沒提過外人進入會如何,倒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我沉吟道:“殿中有幾人?”

他道:“三人,教主,還有我教碩果僅存的兩位長老。”

我點點頭,“好罷。”

……

進入大殿,空蕩蕩無人,我轉過事先搭就的祭台,發現祭台下兩名紫袍老者,蜷縮在地,已然斃命。

目光一縮,我已看出,兩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賀蘭悠卻不見人影。

難道,賀蘭秀川來了?

我搜尋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後一處壁畫之上,那畫色彩妖麗,繪著人物祭祀,出行,田獵種種,看來卻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門處的“碧目”之圖,我躍上壁畫,細細觀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層怪異的晶塊,打磨成無數碎麵,殿頂一方透明穹頂漏下陽光,射在那晶塊麵上,那目便鮮活有致,看來可隨人移動般。

我一個個人物的看過去,第三十六個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於其餘人物的下垂之態,我隨著那目光抬頭,看見的卻是那透明穹頂。

我咦了一聲,密室總不會在那穹頂吧?那裏一覽無遺,哪可能呢。

卻還是試探著飛身躍上,靠近時便發現穹頂正中處有一小小突起,看來便如普通裝飾,我伸手一拉,便聽隆隆聲響,大殿正中寶座後屏風緩緩分開,現出一處門戶來。

那門開至底處,立時又慢慢閉攏,看來機關精妙,我一縱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長廊,一排石階逶迤向下,我看著那石階,心中一動,想起當年自賀蘭悠房中下得密室,賀蘭悠曾提醒過隔兩個石階再走。

這裏會不會也是一樣?

我試探著前行,果然無事,走至石階底部,便是幽深甬道,我越走越覺得熟悉,雖說方向不一,但和當年行走那條密道感覺是一樣的,兩壁森黑如鐵,隱隱聽得水聲,巨大的牛油蠟燭燈光昏黃。

行走一刻,眼前突現一方牆壁。

說是牆壁,卻色呈透明,如水波隱隱搖曳,明光燦爛,我視而不見,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過了牆。

四顧一望,我恍然這正是當年密室,白石建造,四處雕刻詭異繁複的文字狀花紋,而這堵牆,正是那時軒轅無和畢方轉出來的牆,這個密道和賀蘭悠房中的那個密道方向相對,卻是殊途同歸。

然而,密室依舊,卻無人影。

聽林乾語氣,賀蘭悠自進殿,便沒有出來,那麼定然是在密室裏,為何不見蹤影?

忽想起賀蘭秀川和賀蘭悠都說過,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裏麵”一間,既然有“最”,那麼定然不止一間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轉到最裏麵,依舊一無所獲,正要再次尋找一番,忽聽有人笑道:“你也來了?既然來了,便過來吧。”

話音未落,眼前那些紋章突然一變,一陣跳躍亂閃,密室一方看來隻是白石的牆壁,突然再次變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誰發話,一步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