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歲月的洪流能夠回退,那你的故事會不會演變成另一幅光景。我在故事外,看著劇情裏如倒模般演繹的情節,言澀心亂,這種感覺不同於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它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接觸,像是冬天的大屏窗,把我映在黑夜冰冷的玻璃上。
我蜷在被窩裏,還能看清他身子輕顫模樣。他聽不到我說的話,不知道我是誰,而我卻知道他往後走的每一步,於是我跟著時光機一起往回走,想去看看已經泯滅在寒風的過往,盡管那些是非對錯,我都親身去走了一遭。
時至今日,我也說不上自己變成了什麼模樣。
隻是來去匆匆的二十多年光景還沒得及多看幾眼清晨黃昏就到了日落入土的時候,難免覺得有些可惜,人都是到了快死的時候,才對世界懷以眷戀。
記憶裏一幀幀定格跳躍的畫麵像老式錄影帶緩緩滾著輪軸,生產隊的老苗同誌剃了光頭,手裏還牽著頭小黃牛;往爐灶裏擺柴火的魏家奶奶被煙嗆得反複咳嗽,不知道腳底雞眼好了沒,聽人說這玩意兒疼起來直打顫;白了半頭的苗老酒還打著夜燈等兒子回家,冰箱裏還藏著今天剛包好的韭菜餃子。
畫麵一幀幀跳,心頭尖針一點點紮,原來人在死後還是會覺得心痛。
1992年7月,無錫正值夏天,這座埋在江蘇林子裏的小城還未脫稚氣,它像個埋汰的孩子,滿身黑炭,髒不溜秋的。目光所及多是工廠的大黑煙囪,街頭樹梢葉片落滿汙塵,比十多年後的京都猶過幾分。
而以新身份活在過去的我,的確算件蹊蹺事兒。
算起來,等他出生那會兒,我都該上小學了。
關於更久前的事兒,我說不上來,聽老酒說,她來無錫的時候還沒懷上我,如果可以,我想她能找到真正值得自己托付的人,而不是一個人南下,大冬天沒床睡隻能鑽三輪車兜籃裏頭挨凍。
再遇到老酒,是97年春。
這年我四歲半,離升小學還差半年。
在見老酒這件事兒上,相比緣分使然,我更傾向於刻意謀劃。
我記得很清楚,在青山灣下,有一道梧桐路,每年秋天,漫山皆紅,梧桐葉落。
我很喜歡這道梧桐路,這條路承載著我大半回憶,裝滿了兒時的不甘和委屈。
我活了27年,在這條路下走了十七年,餘下十年留戀。
可每個人的命運都不一樣,有人喜歡就有人怨。
老酒以前是最討厭這條路的人,初來城市的她連小學都沒畢業,漢字拚音識不全,就用這一杆掃帚送我長大成人。每逢下雨,詩人感歎好雨知時節,學生筆道小雨淅淅瀝瀝,老酒會說,我衣服還沒收。
老酒也有很多優點,她學過廚師,做飯好吃,美中不足的是她總喜歡放多鹽,我猜是她生活太過平淡苦澀,所以才喜歡添油加醋,撒鹽放辣。
除此之外,她還寫得一手好字,心思單純的人寫出來的字都通靈性。
有人就是這樣,她愚笨簡單,不求名利,不求回報;她傻得出奇,心裏卻裝滿了愛和關懷;她焦慮難過,又總是一個人偷偷藏住眼淚;她胖大腰圓,一天幹得活又比誰都多,臉龐消瘦顯骨,白發叢生。
很多時候,我都希望,別生下這個孽障。
如果不是我,她現在一定能活得很好吧。
老酒年輕的時候,也是村頭一枝花,到底還是因為我才沒扛過歲月奔騰。
我小時候說過很多夢想,看了名偵探柯南想當偵探,看了足球小將想當運動員,聽人說要當宇航員也隨口說自己要當警察。老酒總會摟著我安慰說一定會成功的,讓我好好努力不要放棄,說我夢想很偉大。
現在回頭看,終究跑不過血濃於水的那三個字,愛得深。
我是一個四歲半的姑娘,是死於胃癌的二十七歲男子,是用三十二年沒參悟生活的無足之豸。
在青山灣這幾年,我最常去的地方是老酒的出租屋。
77幢101是老酒在我小學時買的房子,不過這一次,被我登了先足。
事實上,最後這處產地我還是會留給老酒,我想她能過得輕鬆些。
我知道小時候的我到底有多皮,有多無理取鬧。
我想盡我所能分下些她身上的擔子。
小時候不知道大人辛酸,隻知道一味兒索取,長大後才明白這日子有多難,又想不明白那些年的我們是怎麼一次又一次撐下去的,明明隻要撂下扁擔躺地上就結束了,哪怕是臉貼著地。可我們還是一步一步咬著牙關往前挪,因為我們肩上還承著名為責任的斤兩,也許感情至深處真的會引發奇跡。
我明白,支撐她一直走下去的,是我。
後來,支撐我熬過一次次病症折磨的,是她。
我記得那年查出胃癌,我當晚買了一箱啤酒,喝得醉生夢死,就是晚上睡覺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不敢耍酒瘋,不敢哭大聲,在房山租的房子不隔音,我怕被人聽到。
第二天還是要正常上班,畢竟手裏還攥著房貸沒拋。
確診通知也跟著情緒鑽進了碎紙機,我還是麵帶微笑的美麗少年。
我從來不抽煙不喝酒,怎麼就得了這個病,真是奇怪。
所以啊,做人一定不能多做壞事,會遭報應的。
不知道後來老酒哭了沒有,她一定哭得稀裏糊塗的吧。
可惜那些殘留在別人心坎上的遺憾和歡怨,再也來不及說清道明。
錢債難還,人情債難上難。
搬到青山灣後,我招老酒進家裏當了保姆,用我對父母的那套話來講就是,老酒看著親切,對附近熟悉,以後上下學都方便。
為此,玲玲姐還氣鼓鼓的酸了兩天,問我是不是看她不親切。
其實學校離家不過二裏地,以前上學每天都得跑三個來回,雖然現在成了女子身體但比較過去還是輕鬆不少的。
以後每年秋天,老酒再也沒說過梧桐煩人,我們會挑出個大完整的葉片做成標本,疊出小巧精致的手工藝品,一起看紅葉紛飛,伸出小腳奔跑在梧桐饋贈的葉床上,聽它發出嘎吱嘎吱的清脆聲。
那腳踩枯葉“cencicenci”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喚我名字。
陳辭,陳舊的陳,辭舊迎新的辭。
在食物方麵,我還是喜歡老酒煲的豆腐羹,我嚐過很多地方的豆腐羹,我對所有店家都說別放胡椒不要辣。我喜歡清湯醇香,喜歡青蔥香菜,唯獨老酒總喜歡在湯裏放上辣椒撒上胡椒,就同我每次飯後都會說一聲好喝然後再舀一碗。
隔年,老酒肚子裏多了個小祖宗。
往後半年我沒再喝過老酒的豆腐羹,日頭裏倒是多了一個新愛好,小提琴。
我彈奏最多的一首曲子是《wesurvived》
這首曲子出自《泰坦尼克號》翻譯成中文是,我們活下來了。正式上映的時間也正好是在1998年,但在那年學樂曲的人並不多。玲玲姐年輕,喜歡趕潮流,所以她很支持我學彈小提琴,她很少讓我喊她媽媽,說怕把自己喊老了,於是陳大毛平日裏總喚她夫人。
再說這首曲子,這段時間我還從未將它完整彈奏過。
平日裏,往往是彈了一半便將琴往沙發上一靠,然後拖個小馬紮在院子裏發呆。這時候的屋子還是留著院的,院中央還有一顆長了好些年的枇杷樹,記得小時候夏天我最喜歡的就是拿根竹竿敲枇杷枝,晚上小竹席一鋪,一邊納涼一邊嗦果子。
長大後,我的人生中便再沒了這些記憶,再遇見鄰家婆婆種的大綠橘,也隻是輕輕一瞥後匆匆走過,再回來時個大的橘子也已經落在地上,無人采摘。
還記得小時候,鄰家婆婆在地裏種了大黑菜和小蘿卜,我還偷偷去摸了幾根回來栽自己地裏,然後被老苗同誌押過去給人道歉。倒不是故意使壞,具體什麼原因,我剛才又仔細想了想,卻發現怎麼也得不出答案,又或者是想到了卻寫不出,若分一個偏方裏頭,大概是因為孤獨。
記得那年也是冬天,魏奶奶說我栽過來的蘿卜應該是扛不住的。
我們家沒有棚子,住的車庫都到處漏風,何況是蘿卜頭呢。可這兩根不大點的蘿卜還是熬過了這個冬天,還在第二年開了小白花。
你瞧,我們都活下來了,蘿卜是,我是,魏奶奶也是。
我在部隊服役那會兒,魏奶奶心髒得了毛病,在南京做的心髒搭橋,最後還從腿上接過去一段才緩過來。那會兒是7月,離退伍不過一個多月,恰巧趕上台風作祟,一個旅的人馬全趕去南充救災,那個月我沒回來。
老天一直是眷顧我的,沒讓我遇到大遺憾,在我落魄失意時還有老酒在後麵打氣支撐。
好不希望她們收到我的消息,至今為止我好像從未讓老酒省過心,別人是報喜不報憂。而我呢,一通電話過去,往往剛開口,老酒就知道我出事了,又是安慰又是給經濟支援。
說來慚愧,在做兒子這方麵我跟孽障沒多大區別。
所以這一次讓我當了姑娘?想來也是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
在發呆的時候,我常常會想現在的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是搶救無效的胃癌病人還是臨終前一段不舍離別的夢。
還是很感謝,能再活一次,失而複返的青春是想體麵好看的掃去從前的遺憾。
哪怕隻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重活一次本身便是件麻煩事,經曆曾經曆的,說往日說過的話,都是些累活。
可是啊,如果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你會放棄嗎,這世上誰多少沒些遺憾呢。
小腹的疤,手腕的痂,心中的刺,都是時間撫不平的。
特定的傷,能解開的隻有特定的人和特殊的愛。
想想後來,老酒還是鋸掉了院裏的枇杷樹,給院子添了頂。房子加了麵積,售價租金自然是比原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