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玉自熙番外:潮打空城寂寞回(2 / 3)

原來生命如此珍貴卻又如此輕賤,珍貴至我以後貴極人臣榮華一生也無法換取,輕賤至一個醉漢上下牙齒輕磕間便可輕易抹去。

……紅燈搖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紅,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體裏流出的鮮血。

……那晚,舉天同慶的上元佳節,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頡被以一個毫無任何理由和解釋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誅滿門,他的一個學生在宮中值衛,無意中聽見了這個命令,拚死將消息趕在如風疾行殺人的黃金衛之前送到,父親不願相信這個噩耗,家人催促他趕緊逃生他卻不肯,丈夫忠於王事,如何無罪逃奔?他堅持要麵聖洗冤辯白,娘卻第一時間將我們送出了門。

然後我的還沒進宮的父親,被黃金衛堵在了自己的家門前,根本不予父親任何折辨之機,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親全身,隻露出頭顱,隨即澆上冷水。

一刹間石灰迅速燃燒煮沸,在父親的身體之上喧囂爆裂,煙霧蒸騰間皮肉盡脫,轉眼間木架上隻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頭顱完好,至死不曾閉目,圓睜雙眼,遙遙看著宮城方向。

嘴唇微張,似欲於那皮肉爆裂靈魂煮沸的瞬間,質問那個自己苦心輔佐多年,卻依舊倒行逆施的暴君,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大司徒羽頡正直敢言,號為朝中第一諍臣,曆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幾,那些曲意承歡的佞臣們,想他死已經很久。

而元滄這個昏君,對他不滿也已很久。

於是當宮中一個寵妃染病死去,元滄鬱鬱之時,眾臣進讒說大司馬對寵妃心懷怨望,曾於朝後出言詛咒,以致娘娘夭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時容易得就像從小徑上踩爛一朵落花——隻要你忍心。

於是大司徒以最慘烈的方式被處死,於是他貞烈的夫人,命人將棺材送進院中,自己親手將丈夫的隻餘完整頭顱的白骨解下,然後平靜的抱骨入棺,手一揮,命令,“釘上。”

眾皆震驚。

聽著一個女子在慘烈的死亡麵前,高貴而不容抗拒的決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黃金衛被這個從容剛烈的女子震住,這些從來隻聽皇帝命令的近衛,生平第一次乖乖執行了一個將死女囚的命令。

餘者羽家遠支近支族人三十餘人,盡皆斬首棄市。

羽家從未因大司徒的榮光而有任何受惠,卻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慘遭滅門。

末世忠臣,不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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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於黑色的地麵上快速遊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總會在一人獨行時不自主的加快,因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遠點,那樣我說不準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裏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麼小,又流失在那亂世,那個人命賤如土的世道,她沒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總是想到那夜上元燈節她的眼睛,鮮活在亂如潮水的彩燈燈光裏,凝定的黑色瑪瑙般光亮十分,她歡喜而安靜的瞅著我,一個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卻辜負了她的信任。

我們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馬慘死的消息傳遍全城,順伯想盡辦法不想給我聽見,但我還是聽見了,我發了瘋的要奔回家,順伯年老體衰拉不動我,無奈之下咬咬牙將我打昏。

當晚我開始發燒,燒得人事不省如臥火炭,迷迷蒙蒙間我呼喚著爹娘,隱約間似有冰涼柔軟的手覆上我的額頭,沁入心底,我以為那是娘來看我,狂喜著掙紮著醒來,卻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撫摸我,低低喚:“哥哥,哥哥……”

看我醒來,她歡喜的撲上來,我接住她小而軟的身體,突然想起我不僅是父母的兒子,我還是個兄長,父母不在了,我還有我需要保護的人。

我掙紮著起身,和順伯說,我們要離開,順伯不住拭著老淚,連連點頭,“少爺放心,老奴拚死也要將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時病得迷糊,沒有聽出順伯說的是“您”,而不是“您們”。

第二日順伯找了馬車來,叫我進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馬車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著手指看著我笑。

我說,“之沅一起來。”

妹妹去接我遞出的手,順伯卻攔了,說,“少爺,城門處查兄妹查得很嚴,老奴冒充您是癆病病人,這種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車的,小姐在車內,反而會被查出來。”

我想著有理,便回身去撫之沅的頭,“之沅乖乖的,不許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還是笑吟吟的含著手指點頭。

我又撫了撫她的臉,轉身上車。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裏最後一次看見她,是我一生裏最後一次撫摸我的血緣親人。

上了車我就又開始發熱,昏昏沉沉裏許多光影快速掠過,隱約聽見有攔車有呼喝,還有人探頭進車查看,我那時病得臉色枯黃,瘦了一大層,眼睛都凹了進去,大抵盤查的人沒能看出疑問,順伯終於安全的將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後我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馬車中,身邊已經沒有順伯,又不見之沅,陪伴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頗有英武之氣,他是父親的朋友,當年曾到京城考過武舉,卻因為發現官場黑暗而棄官而去,寧做逍遙江湖的遊俠,短短的做官時日,卻和父親甚為投緣,聽說了羽家慘變,千裏迢迢趕到城郊接應。

他卻不知道之沅在哪裏,因為順伯和他說,兄妹兩人是無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隻要看見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處死,他隻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卻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沒能等到順伯,也曾回城尋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裏去找?而城中猶自在搜索羽家餘孽,他怕將我寄在外麵引來禍事,令羽家唯一的後嗣也喪生,無奈之下隻得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