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無法動手的,整整一個白日,為了不使城內守軍猜到端倪,西梁軍輪番繼續進攻,將城頭守軍騷擾得疲憊不堪。
金烏漸漸西沉,天邊的霞彩由絢爛漸漸轉為黯淡,當天色一層層黯下來的時候,楚非歡精挑細選出來的西梁精兵,也已經紮束停當。
這兩千軍,有五百都是凰盟護衛充任,秦長歌這次帶出來最優秀的凰盟護衛一千名,一半用於阻截敵軍,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餘是當初京郊大營裏楚非歡選拔出來親訓的精銳,真正的尖刀驍勇之師。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襲掘堤,人多反而壞事。
當秦長歌行走帶風,大步出現在士兵麵前時,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眼睛。
太師大人一向懶散閑逸,風神雍容,連上戰場也是羽扇綸巾,一身黃袍飄飄灑灑,兵們早已習慣了太師的散漫風華,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態,黑衣勁裝,渾身上下紮束得精煉利落,更出奇的是,黑衣袖上還釘了塊小小白布,著實顯眼。
兵們疑惑的目光在白布上頓了頓,又注意到大人的眼睛裏全是血絲,臉色蒼白,嘴唇好像有點上火,都起了翹——這是怎麼啦?不過一時沒攻下雲州,一向談笑風雲的太師大人就著急成這樣?
還有一旁的陛下,那臉色……都不知道怎生形容。
兵們睜大眼睛盯著西梁的最高統治者們,秦長歌隻是漠然的一揮手,手臂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弧線。
“兒郎們,”她聲音低而有力,帶著肅然殺氣,“剛剛接到的消息,雲州全城被屠,四十萬父老死絕。”
兩千人齊齊怔住,隨即轟然一聲,每個人都臉色蒼白的發出低喘,望向雲州方向,那裏,死了四十萬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萬?
人群中有人開始哭泣,那些在雲州有親戚友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則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四十萬人命,要他們四百萬來賠!”
“殺光他們!”
群情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動,睜大燃燒著怒火的眼,急切的望著蕭玦和秦長歌,鐵甲和戰刀因為激動和憤怒的顫抖,不住撞擊,發出當啷輕響。
秦長歌雙手抬起,做了個用力下按的姿勢,喧囂立止。
“就在昨夜,雲州城四十萬人命,包括老人,壯年,女子,乃至無知嬰兒,全數被殺,雲州十數萬姐妹被汙辱,雲州那些抱在母親懷裏號哭的嬰兒被捅穿,雲州的老人們被肢解,雲州的青壯年被活埋,四十萬生靈的鮮血在承天街上積成血河,高過了靴麵。”
她語氣沉凝緩慢,響在空茫冷肅的夜色中,聽起來空洞遙遠,眾人張大嘴,聽她緩緩描述昨夜雲州的地域慘景,恍惚中火光、號哭、鮮血、屍首、刀尖上號哭的嬰兒、血泊間伸出雙手努力掙紮的母親、長街上被拖出來,幾十個人輪流施暴的女子……電光石火,悍然一閃。
每個人的氣息都被揪緊,心髒疼痛宛如刀割。
夜靜無聲,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風裏不知何時傳來淡淡的異味,感覺像是血腥氣味,眾人都是心中一緊,想起那夜雲州城四十萬生命都流出的鮮血,那氣味如沉雲盤旋在城池上空,要多久才能散盡?而雲州,要多久才能從廢墟中重生?
“四十萬人,一個城池,百年承繼,一夜湮滅。”秦長歌緩緩道:“我雲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絕望最慘烈的時刻,沒有等到國家軍隊的救援,這是國家宰輔之責,是我永生不能償付的罪愆。”
她身邊,蕭玦張了張嘴欲待阻止,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重罪已成,回天無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現在,我能做的,隻有為他們報仇。”
秦長歌霍然轉身,一指確商河方向,大聲道:“皇天在上!四十萬父老冤魂在上!你們睜眼看著,我不滅北魏東燕,不殺白淵完顏,天不容我!天必誅我!”
“誓滅魏燕,誓殺敵酋!”
怒吼聲撼動天地,火光將將士臉色映得通紅紫脹,抓緊刀柄的手,迸出鮮明的青筋。
“跟我來!掘了確商堤,倒灌雲州城,將那些喪盡天良的劊子手,統統淹死!”
“走!”
幾乎是立刻,楚非歡挑選出的帶隊隊長便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碎,亢聲道:“太師在給雲州父老戴孝,咱們不能全貼著那白布顯眼,兄弟們,想報仇的,想殺人的,給我上來,袖子上一人綁一塊,這孝,咱們一起戴!”
士兵們立刻排著隊列過來,每人經過隊長身邊時,都狠狠在他手上黑衣撕下一個長條,綁在自己袖子上。
遠處喊殺聲傳到大營背麵,已經隻剩下隱約的節奏,靜寂中唯聞布條被不斷撕碎的哧啦聲響,單調而又殺氣凜然的響起。
那些離去的筆直背影,臂上迎風飄舞的黑色布帶,淒涼而又悲壯的飄搖在午夜的冷風中。
不知道哪裏傳來夜鳥的嗚咽,一聲聲。
秦長歌待隊伍過去,一旋腳跟就要跟上,蕭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堅定,抓住秦長歌的手指十分用力,誰都知道今夜決不僅僅是掘堤這麼簡單,白淵城府深沉智謀非凡,怎麼可能不考慮到引水倒灌這一滅門絕殺計?堤壩處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艱危重重,否則秦長歌也不用在剛才,將雲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布,以此慘烈事實和錚錚誓言,激起敢死隊奮勇血氣和同仇敵愾之心了。
秦長歌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道:“蕭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現在正麵戰場,鬆弛對方的防備,隻要你在攻城,完顏和白淵,便必須留下一個對付你,他們隻能去一個,我們會輕鬆得多。”
蕭玦沉默不語,手指的力度,卻稍微鬆了點。
“阿玦,讓我去,那是雲州,我雲州的父老。”秦長歌輕輕道:“我不能不去,否則,此生寢食難安。”
蕭玦目光黯淡了下來,無聲的放開手,怔了一刻,對一旁沉默佇立的楚非歡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歡麵具下的雙眼堅定冷銳,一字足重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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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的硝煙飄散到刺史府上空時,已經淡得沒有一絲鐵血的氣味,靜謐的重兵拱衛的刺史府內,琴音錚錚而起,聲聲幹淨空靈,仿佛那撥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萬具屍首的鮮血;那雅致的琴,全然不曾震撼於那徘徊不散的怨憤和悲傷。
在水中央,有玲瓏假山,做了些蔭翠的裝飾,精巧的石階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韻味古雅,亭名:淩虛。
白淵斜斜倚在亭欄,淡金色衣袍散在風中,掌中一枝玉簫垂下深碧絲絛,絲絲縷縷如柳絲。
他含著一絲迷醉的笑意,聆聽著前方暖閣裏傳來的琴音,那裏一方碧紗窗掩得密不透風,窗影上隱約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極玲瓏的曲線。
白淵掌心的玉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著。
琴音悠悠。
這般聽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這琴音還沒這般流暢宛轉,空靈韻致,最初的時候,是有些生澀的,時不時還冒出個破音。
那時景陽宮內一傳出這樣的琴音,附近的百姓們便會露出會心的微笑,說:“小公主又在練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