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劇烈震響之中,漫天硝煙將起未起之際,隱約仿佛有雪白的手指,做出了一個撈取拂盡的姿勢,隨即狠狠一推。
地裂天崩,硝煙升騰。
爆炸並不算範圍巨大,卻極其凶猛集中,濃黑煙氣夾雜著被激飛的碎雪黃土迸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團黃黑的矮雲,然後砰砰砸落在地,灑了人一頭一身。
地麵因這凶猛無倫的一炸,不住顫栗震動,仿佛有人在用巨錘,一錘錘拚命敲擊,欲待敲開萬頃厚土,掙紮而出。
硝煙未盡,秦長歌三人已經倒掠而出,秦長歌低聲快速的說了幾句話,蕭玦立即橫劍飛卷,光芒暴漲,倒走七星步,三轉兩轉穿插入因為爆炸而分神散亂的水家陣勢,抬手間刷刷幾劍,便砍倒兩人。
缺口一出,凰盟的日月經天大陣立即反攻,原本旗鼓相當的陣勢,出現了勢力傾斜的局麵,不多時,陣勢被毀。
水鏡塵突然倒掠而起,手中劍氣一擲,如飛龍夭矯,直貫蕭玦天靈。
立即有分身出來的凰盟屬下,拔劍迎上,十數道劍光燦然閃亮,夾擊那道銀光。
然而那卻是虛招,銀光擊到中途突然掉轉,水鏡塵飄身而起,落於銀光之上,飛雪中一個回首,眉目宛然的微笑,梨花淡淡,月光深深。
他腳踩“銀劍”,禦風而行,留一個玉樹瓊葩般的超逸背影,瞬間遠去。
蕭玦手一揮,凰盟屬下一部分去追,一部分去鎮口破陣。
蕭玦無心去追他,先從那些陰離懷裏搜出的瓶瓶罐罐裏找出解藥,給秦長歌嗅了。
他始終不敢看楚非歡,低著頭遞過宮中最好的金瘡藥。
楚非歡笑笑,接了,秦長歌過去,親自給他包紮,楚非歡卻隻看著那爆炸的地方,臉色蒼白而目光微涼。
前方硝煙未盡,地下隱約已經出現了一個深坑,坑中鮮血殷然,隱約有碎肉殘肢。
卻一時辨不清是誰的。
秦長歌突然發出一聲歎息,輕輕道:“其實我想殺的並不是你……”
楚非歡捂著肩,注視著那方地麵,悠悠道:“以身相代,雖死無悔,恩耶?情耶?”
深坑裏,一隻形狀優美的手,奇異的沒有被鮮血和黃土所汙,仍然保持著主人生前的潔白纖細,保持著一個撈取拂開的姿勢,輕輕指向側前方。
側前方,灰土裏,陰離蠕動著,掙紮著咳血起身。
來自中川,經過名匠改良過的,比霹靂彈更勝一籌的霹靂子,終於在首次使用中,便發揮了它無與倫比的威力,將當世頂尖高人,炸得幾近覆沒。
班晏死,陰離傷。
本來是應該倒過來的,班晏完全來得及退開,然而那一刻她選擇了繼續接下,其實就算接下,她也完全來得及鬆手,隻要不管陰離死活就行。
然而她永遠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發現,秦長歌在陰離全身上下,都塞了那東西。
班晏的選擇,毫無猶豫。
最後一刻,她將所有霹靂子飛快從陰離身上拂下,然後將他推出。
須臾之間,生死倒替。
誰在多年之前便撥動了命運的弦索,以一個蒼涼的尾音,將生死相隨的故事結束。
陰離伏倒塵埃,那一霎時間終究還是不夠,班晏沒來得及將最後一個粘在他腿上的霹靂子摘盡,他的左腿被炸斷,鮮血浸透了地麵那層混著雪色的黃土。
他卻並不知道疼痛,隻怔怔注視著那隻至死還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中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無名寨子裏,遇見的那個因為觸犯禁忌全家被誅,自己也被扔進毒蟲穀裏,日夜號哭將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當時就在穀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飛行毒蟲,練教中的百毒大法,始終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煩躁,那女孩被扔進來時,就落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草叢裏,各種毒蟲立即嗡嗡的飛去,尋那芬芳的人體的氣味,孩子淒慘的哭聲響徹天地,他連眼皮都未睜開。
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他沒在意,他隻關注自己的功法,然而一日夜後他終究未能突破,鬱鬱站起,轉身就待離去,不想看見草叢微動,那孩子居然沒死。
他冷然俯身,看著那孩子,她的臉已經被毒蟲叮咬得全部毀去,臉上結滿瘡疤和黑色瘤子,猙獰扭曲,宛如火灼,盡成焦炭,然而身子卻毫發無損,她在落下時,本來沒有衣物,她一邊哭一邊拚命搬開石頭挖了個洞,將自己的大半身子埋進土裏,又拔草遮蓋了其餘的部位。
他目中閃過激賞——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養,必成大器。
何況,自己修煉的百毒大法,如果不能進益,那麼反著練拔毒,拿她來試驗倒是不錯。
他帶走了她,培養她成為忠心屬下,十數年裏她創彩蠱教,一步步成為玄螭天使,為他主掌全宮應對來敵,為他出謀劃策拓張勢力,她向他獻出全部,從無一刻背離。
十數年裏他慢慢給她治傷臉,當一半容顏出現時他驚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為什麼要全部恢複她的容貌?這麼一個傾國傾城又天生武學奇才的女子,一個比他遲練陰家武功很多年,卻練得出類拔萃有所創新,甚至遠超陰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隻是因為身世和容貌的悲慘,才留在了陰冷的他身邊,如果她光豔如常,她會令天下瘋狂,那麼到時,他又將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夠,放棄了繼續治療,她無一句怨言,隻笑著說終於看見了自己原本應該長什麼樣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拜謝他的大恩,他看著她,不知道慚愧。
玄螭事變,自己那時正在練九天玄極功,陰差陽錯再次失敗,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澤,宮中子弟怕已無存。
和西梁的界橋之會,他被西梁詐了一回,亂軍中狼狽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數百裏悍然接應,他未必能全身而歸。
他並沒有真正救過她,她卻還了他一生的忠誠,乃至生命。
陰離不住的咳著,咳出血沫,這許多年他隻知道沉溺武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沒有了,大約在剛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隻留下了一處巨大的空洞,穿過這午夜森涼的帶血和雪的風。
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擱在坑側,黃土飛雪中一個上揚的姿勢,看似一個人扒在坑邊,正想努力爬出坑來。
陰離忽然掙紮著,一點點蠕動過去。
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血線。
蕭玦探身動了動,秦長歌伸手一攔,三人默不作聲的看著陰離,一步步挪向深坑。
陰離的手,終於夠到了坑邊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來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陰離一跤栽倒,被震傷的內腑再一次鮮血狂噴。
那隻雪色纖手落於陰離懷中。
陰離怔怔的看著那隻斷手,目光中滿是愴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個黃昏,日光鍍上明紗長窗,他匆匆進了她閨房,欲待和她商量宮中的事務。
她彼時正在梳妝,半邊長發垂落遮住鬼麵,銅鏡裏隻見雲鬢香腮容色鮮妍,見他進來,回眸一笑,停在黑發邊的纖手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