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第七十三章 糾纏(2 / 3)

她飛速下階的背影越行越遠,滿地跪伏的侍衛隻覺得一片黃色浮雲在眼前一掠,轉眼間她已走出宮門。

蕭玦怔立當地,看著她背影毫不留戀的消失在晟寧宮門處,隻覺得心中一空並一痛,有什麼砰然一撞,激得他似欲嘔出血來。

身後有人怯怯問:“陛下……”

蕭玦霍然轉身,目光隼厲如鷹,閃電般劈向淑妃。

淑妃捂著胸口,癱軟在地,終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玦狠狠盯著她,目光如果可以殺人,淑妃早已死了一萬次。

手指捏緊成拳,勁力的收縮導致骨節格格作響,蕭玦努力控製自己一拳擊飛她的衝動——此生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直欲將這個滿嘴胡言的瘋女人碎屍萬段攪成肉泥,再狠狠在腳下一寸寸踩爛。

可是不能。

長歌離去前那一眼,明明已有疑慮,此時殺她,就成了自己心虛殺人滅口。

那許多剖明心跡堅剛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擊,一句話就可吹滅的笑話。

“拉下去!張家和何家涉嫌謀逆,全數打入天牢,給我好生搜捕黨羽,一個也不許漏網!”

“是!”

“請太後在此好生榮養!撥三千京西駐軍關防晟寧行宮,從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宮三裏之內者,殺!所有未奉旨踏出行宮一步者,殺!”

“……是!!!”

寶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後,聽見那兩個殺氣騰騰的殺字,身子終於微微一顫。

淺紫深錦金芙蓉衣袖底的雙手,死死絞扭在一起,無人知曉那細膩肌膚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籌謀,於劣境中費盡心思聯絡,好容易說動了這兩個因為深宮寂寥常來她這裏禮佛的妃子,瑤妃不曉事,隻用來做障眼法,淑妃卻是一門心思想做太後,她讓瑤妃去時時鬧蕭玦,使得他心煩意亂更加不願理會後宮諸事,讓張家在儀州重金買下殺手,暗中抽調張太尉忠誠舊部掌握的部分邊軍,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不曾想身邊有白眼狼,將消息遞給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這麼昏聵,為了女色誤了她的大事……時也命也,當真是再強求不得的事……

似乎從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後,便將所有的好運氣用完,之後,便是步步嗟跌,不複再起。

從此後,晟寧行宮日升月落,再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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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長歌在黑暗中疾馳。

身下寶馬,來自青瑪,最是矯健無倫,全力奔馳之下越發激發了來自遼闊草原的雄野之性,快如追光。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漫無目的一陣胡亂飛奔。

風從耳邊飛速掠過,呼嘯如冷笑,仿佛在嘲笑她這些年的不斷追索,窮盡心思,說不準到頭來是個“何苦來?”

何苦來,何苦要執著真相?何苦要將鏡花水月的虛幻美麗打破,去鮮血淋漓的麵對現實的青麵獠牙?

蕭玦……也許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可我不能阻止這一刻心涼徹骨。

我亦傖俗,我亦凡人……會因為這紅塵恩怨愛戀間的不如意而策馬狂奔,如世間所有普通女子,不管不顧的放縱自己。

便……放縱一回罷!

秦長歌突然站起,在馬背上穩穩直立。

好似多年前她立於馬背之上,以追風神弩,滅殺了一個王朝的最後的皇帝,以一個血花四濺的定格,宣告了前元二百年國柞的消亡。

帶著一抹虛幻的笑意,秦長歌穩如磐石的站在飛奔的馬上,緩緩伸手,做了個拉弓射月的姿勢。

“錚!”

仿佛是意念中的一聲響,又仿佛不是。

秦長歌茫然抬頭,這才發現自己一陣亂奔,竟然到了安平宮宮後的一處崖下。

而崖上,隱約有錚然琴音傳來。

琴音隔得遠,聽不真切,但是清冷淒切,倒合了秦長歌幾分現今心境。

秦長歌腳一頓,旗花火箭般直直在馬背上拔身而起,腳尖連點幾點,半空中衣袍展開如花,輕輕巧巧便到了崖中段。

那裏有斜出一株青鬆,宛如一把綠傘張在崖下。

秦長歌一個旋身,穩穩盤膝在鬆上坐了。

很好,既隱秘又安靜,又可以免費聽琴。

頭頂丈許之地,不知是誰攜琴高崖,蕭然撫琴,伴孤鬆冷月露下長風,於撥弦間起落生平如飛雪的悲苦,一聲聲將所有的心事彈奏,再將那些不能出口的言語,零落萎謝在秋夜微雨後的高崖之巔?

那琴音如簌簌落雨如渺渺煙雲,徘徊宛轉空靈虛幻裏滿是淡淡牽念和盈盈悲愁,仿佛是某年書房外盛開又凋落的花,某年亭台落雪間翩若驚鴻舞劍的人影,又或是石板橋上那一層晶瑩的霜,一生裏再無人可以於其上留痕。

秦長歌靜靜聽著,慢慢綻開一個微帶苦澀的笑容,想起蕭琛譏誚輕嘲的笑意……你在等著看誰的笑話?他的?我的?還是你自己的?到底誰是這命運之局裏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彼此碰撞廝殺裏,騰起四海八荒的不滅硝煙?

我們的一生裏,那些銘記的,留存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生命中的熙光還是讖言?

琴音深冷,如同在深海之底浸泡千年後再取出,於冰晶世界裏彈奏,一奏一朵霜花,季節瞬間由秋便到了冬。

這秋夜冷雨,苔滑石涼,崖上寒風如許,蕭琛那身子,夜夜這般孤身撫琴?他是要紓解內心鬱結,還是根本想慢性自殺?

秦長歌穩穩坐著,目光森然,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活,那麼死了也未必不是解脫。

崖上,崖下,斯人撫琴,斯人聽琴。

誰才是誰的知音?

誰聽進對方心深處,看見彼此的結局?

捂起耳,閉上眼,做個耳聾目盲的癡兒,是不是比耳聰目明的精明人要來得幸福?

頭頂那個傷心人,因為不能忘記,終究日日自苦。

而自己呢?因為不肯放棄,最終會揭動的,難道不止六國風雲天下逐鹿,還有那些千絲萬縷休戚相關的人們的命運?

琴音越來越輕,將近曲終,秦長歌的目光卻越來越涼越來越亮,仿佛突然生起了兩簇藍色的幽火,纖毫畢現的照見自己初初混亂的心意。

她目光緩緩拉開,罩向身下,那裏是秋夜雨後,月下千裏山河。

山河不變,亙古不老,人心又何必總如塵埃,隨風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