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曇駭然回首。
“準!”屏風後快步行出蕭玦,怒色已散,明銳雙目直視秦長歌,話卻是對彩曇說的,“朕無需開導你,更無需乞求你,以你的梟獍行為,車裂了你全家也算輕!憐你尚有誠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從輕發落,你自己招罷!”
哀號一聲淚流滿麵,彩曇一路膝行撲跪至蕭玦腳下,嘭嘭嘭磕頭如搗蒜,血肉肌膚生生撞擊在金磚地麵上,發出的回響空洞而沉悶,“奴婢說……奴婢統統說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樣……”
她捂著流血的手指,斷斷續續的抽噎著,語不成聲:“是……是太後……”
對望一眼,文昌和秦長歌都在對方眼中發現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後這個名字,在兩人心中早已盤桓了無數次,如今不過是得到證實罷了,
蕭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隨即恢複如常,冷冷道:“哦?證據?你要知道,攀誣太後是個什麼罪名?”
“奴婢知道!”彩曇又磕了個頭,眼見蕭玦並未暴怒,她心裏也稍稍安定了些,悲涼的道:“奴婢算哪個牌名上的人,敢攀誣太後?奴婢有證據——太後身邊的何嬤嬤,就是她兩個月前來找奴婢,拿了奴婢娘親的鐲子和小弟弟的記名符兒……逼奴婢接近綺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鑰匙的模子,然後開了箱,盜了那金弩去再鎖好……送回來的時候也是奴婢去放回的,何嬤嬤關照說不能亂碰,奴婢便知道裏麵做了手****婢怕將來東窗事發,自己白白落個死字由得人逍遙法外,便故意裝做貪財,索要何嬤嬤頭上的珠花釵子,何嬤嬤指望奴婢辦事,便給了……後來她大約覺得不對,又拿了幾個金錠子來換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腳,她那釵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長兩短三道橫線……陛下一查便知,那釵子,本就是長壽宮有品級的老嬤嬤才能戴的……”
倒確實是個伶俐婢子……秦長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蕭玦聽完不語,傳命宮外等候的侍衛進來,囑咐了幾句,便有一批人帶走彩曇,一批人往長壽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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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的靴聲整齊急速的遠去,一陣喧囂後的偌大的宮殿越發沉寂,因為等待,安靜的氣氛被無限拉長,蕭玦斜坐榻上,將一本書翻得嘩啦啦的響,不住眼的瞄恭謹侍立在一側,又恢複小宮女謙卑模樣的秦長歌,在一邊取了花樣描畫的文昌,眼神在秦長歌和蕭玦身上掠過,忽含笑起身,道:“這花樣子實在繁複,我記得內殿存了些簡單的,我去找找。”說著便去了。
她走也罷了,竟連外廊下聽候使喚的宮女也一起揮退,一時殿內殿外空曠無人,隻聽得見兩個人的呼吸,一個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個輕細綿長。
“嗒,嗒”,有節奏的敲擊聲突然響起,打破有點沉悶的空氣,兩個人都微微一驚,秦長歌瞟了蕭玦一眼,蕭玦這才發覺,是自己無意識的在沉吟,指上貓眼石扳指一下下敲擊在沉香木榻倚上,聲音清脆。
至於沉吟的問題……蕭玦苦笑了一下,剛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納她為妃?不納?納?不納?
她是如此的……相似長歌。
但她不是長歌,他終於失望的確定了這個事實。
那日邂逅蕭溶,在懷疑那精靈孩子是他兒子的同時,他的心便無一日安寧,總在心心念念的想,那小乞丐是他兒子的話,那麼明霜是不是長歌喬裝?
上林庵尋不著明霜,他立即回宮,召了當初和明霜一起應差的嬤嬤私下問過,有經驗的老嬤一口咬定,明霜是年紀十六的黃花姑娘,絕對不會看錯,否則願領欺君之罪。
言之鑿鑿,他一直砰砰跳動的心,終於黯然的沉寂下來。
她不是長歌,是,不可能是,如果長歌真的決心離開,以她的性子,怎會重來?
她既然離開,自然攜著愛子,她怎可能保護不了自己兒子,而令他流落街頭?
不過幾個巧合,芸芸眾生,總有相像的人。
瘋了,自己瘋了,瘋至耽溺於幻想,並為之喜悅如狂。
何其可笑。
他低歎,目色澹澹如深淵。
長歌離去這幾年,他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內心深處,他無一刻不在等待,等待某個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聽見他沉默的呼喚,飄然而歸,成為真實。
然而時光是能消磨人的希冀和企盼的,每夜月光下帶著那個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睜開眼,對著空床孤枕,聽偌大宮殿群裏不住徘徊的寥落風聲,他那個無法對人言說的希望,被不變的晨光不斷削薄。
到得後來,他什麼也不想了,不期望,也就沒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溫暖,那些婉孌的眉眼,很美;那些細致的服侍,很體貼;那些挖空心思渴望著他的關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這樣一輩子,也好,那樣的她,誰能奢求能擁有一生?有過那麼一段,這一生裏也足夠將那些濃墨重彩的歲月細細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個不是她的女子。
她離開,但他不會。
直到看見她,這個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絕色風華,卻不遜她的聰慧冷靜。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於吸引裏又不斷生出抗拒。
他不願背叛自己的內心,更不願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醉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個女子,還是她身後若有若無的故人的影子。
愛情是怎樣的一種深痛的蠱惑,讓人墮落至連虛無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蕭玦啊蕭玦,你無能至此。
苦笑著,收回手,蕭玦幹脆直接看向秦長歌,“你……很象一個人。”
“象先皇後?”秦長歌眨眨眼,開門見山的勁爆的拋回了這個答案。
開國皇後善於洞察他人內心,蕭玦剛才的神情,秦長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擇。
蕭玦驚愕的盯著秦長歌,看著她緩緩一笑,不知為何有點憂傷的意味。
“很多人這樣說過……陛下,我可以問問,我哪裏象她嗎?”
蕭玦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自稱已經不是奴婢,是“我”,隻神色遙遠的沉默,半晌道:“不,不象,不要象。”
怔了怔,秦長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難得的有些感動,想了想,試探的道:“聽說先皇後是被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