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七年半重新見到蘇沐秋時,我正坐在客廳裏吃速凍水餃。身後陽台上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鳴,嚇得我差點打翻手邊的那瓶鎮江香醋。
今天是冬至,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的小鬼又給我惹禍。我暫停手機上正在播放的電視劇,披了件外套,怒氣衝衝地殺進陽台。拉開門的一瞬間,我卻睖睜在了原地。
是蘇沐秋。
他仍是十八歲的模樣,甚至還穿著那天出門時的深藍格子t恤衫。他跌坐在陽台上,正迷惘地揉著頭,神情天真而令人不忍苛責。一群熱心的鬼魂將他團團圍住,經常對我噓寒問暖的楊大娘一把扶起他,用自己的大嗓門嚷嚷道:“哎喲,小夥子,當心點呀!”
他順從地站起,開始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眼前這一身明朝打扮的楊大娘,以及環繞在他周圍的各種奇裝異服的人。環顧一周後,他終於望見了我。他的眼睛在一瞬間被點亮了。
“小晴!”永遠十八歲的蘇沐秋喊我從前的名字,音調輕快飛揚,和七年半以前毫無分別。然而,佇立在幾米之外的、已經二十六歲的我,卻在一瞬間落下了淚水。
“……沐秋!”我流著淚,向他伸出了手,想要給他一個暌違多年的擁抱。可是,在下一秒,我的手卻輕易地穿過了他的身軀,仿佛我的一生都是這麼一場巨大的撲空。
“我已經死了?”
蘇沐秋花了十分鍾才消化這個事實。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看自己完好無損的身軀,不停地將手掌攥緊又放鬆,仿佛我向他開了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他要極力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他向我伸出了手,想要觸摸我。可是就如我方才一樣,手指穿過了我,他所觸及的卻隻有無邊的虛空。他緩緩地縮回了手,望著自己清臒的手指出了神。那本該是一雙職業選手的手,和葉修一樣的手。
“原來你真的能看見鬼魂。”
“你難道一直以為我在吹牛嗎?”他的話讓我有些不快,“沐橙一直都相信我的。”
“……我不確定。但是現在我信了。”他抬頭,望向窗外遊動的幽藍色靈魂,“為什麼他們進不來?”
“我跟著爺爺學了點本事,在房間裏布了個陣。除非我想,否則外麵的鬼魂進不來。”
蘇沐秋迷茫地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了些許欽佩。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天賦異稟。
我總能看見人們看不見的一些東西——哪怕是孤兒院最為空曠幽寂的角落,我都能看見人來人往。那些人有的束發戴冠,有的留著陰陽辮子頭,有的卻如我們身邊的人一般模樣。他們在我眼前逡巡,漫無目的地遊蕩,一個轉身的工夫便消弭無蹤。他們並不像孤兒院裏的阿姨那般行色匆匆,他們不需要趕任何時間。生命對於他們而言失去了質感,平鋪在他們眼前的隻有空虛、空虛,無盡的空虛。
我忘了“他們”中的哪個最先發現我能看見他們,於是那些鬼魂們蜂擁而至。那些現代裝束的人最為熱忱懇切,他們尚有親人在世,似是想要借我之口向在世之人轉達情思。而那些古代模樣的相比之下則興致寥寥。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們在乎的人了,他們認識的人都死了,都和他們一樣,變成了這遊蕩在世界上的一縷幽魂。
可是,我隻是一個被囚於孤兒院中的孩童,孤兒院的一磚一瓦便是我全部的世界,我不知道外麵的車水馬龍是什麼模樣,又如何能去聯絡上那些隻存在於亡靈口中的陌生的活人呢?於是,麵對那些熱切的亡魂,我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搖頭,看著他們眼中的期冀漸漸黯淡,直至失望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