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均天大王(二十九)(1 / 3)

經過盧尚書與淶州方麵的反複磋商,雙方基本確定下來,招安儀式分為兩部分進行。其一為明義君代表淶州城守方麵接受“淶州宣慰使”的職位,改旗易幟,成為朝廷治下唯一一處中原羈縻州。

在此之前,則是一出“均天大王在世間功德圓滿,在真龍庇佑下,涅槃升天,回返光明神界”的大戲。按照盧尚書與唐斌敲定的方案,均天大王的升天必須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且務必妥善表達出“人間使命已盡,真身回返天堂。此後但有奉我名者,皆為偽神”的意思。

盧尚書一把年紀,看盡世間人事,卻也私下對崔瀅感歎:“想不到那匪首年紀輕輕,竟能真正置生死於度外。說起諸種身後安排,那樣子竟不是假裝出來的平靜。老夫一把年紀,於黃泉日益近矣,卻也做不到他這樣坦然。慚愧,慚愧!”

崔瀅微微一笑:“尚書抬棺出京,悲壯之處,哪裏比他差了?”

盧尚書想起出京之時自己的緊張決絕,再比對時下唐斌的表現,搖頭道:“不一樣,不一樣。老夫是迫不得已,也有做給別人看的的成分。這匪首竟似真看淡生死。他們這所謂摩尼教,難道真能叫人畏生而樂死?”

“人無不樂生。世間民眾,如能今世安居樂業,日子太平順遂,誰肯去虛無縹緲的西天秘境?說到底,還是世間苦,人生苦,人心才會起了棄絕之念。雖然匪首甘願配合朝廷,徹底根除流民借摩尼教作亂的機會,但朝廷若不以蒼生為重,上下官吏仍視百姓為彘犬,百姓自然便有不畏死之勇,天下隻怕仍會動蕩。”

“郡主此言,倒與昨日匪首臨去前的一番話頗有暗合之處。”

盧尚書回憶起昨日情形,帶著青銅麵罩的青年男子長身而立,神色平靜,緩緩言道:“我有一言,請尚書與朝堂諸君三思。均天可死,摩尼可滅,可世間尚有彌勒、蓮母、天師諸種名號,千年以降,薪火未絕。我能為朝廷做的,其實微不足道。還望諸公以百姓為念,為天下人謀一個真正的可活之路,才是掃清世間迷霧邪法的根本大道。”

崔瀅靜靜聽盧尚書轉述,沉默半響,方道:“百姓苦,蒼生苦,這是我去了田莊後,親自在鄉下所見所聞所感。匪首起自民間,想來更是深有切身體悟。尚書,民情哀苦,民意鼎沸,上位者不可不察啊!”

從盧尚書處告辭出來後,崔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海月跟在她身邊,奇怪問道:“姑娘,怎麼停下了?”

崔瀅仰頭,望著四月的清和長天,聲音輕輕:“海月,我要去做一件注定會讓我後悔終身的事情。我心裏有些難受,不,我很難受,心裏很痛。”

海月睜大眼睛:“那姑娘幹嘛還去做?”

過了一會兒,崔瀅目光轉向她,微笑起來:“因為,這就是我呀,總是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海月,你性子不像我這麼執拗,若是換做是你,你一定可以做得比我好多了。”

海月跟在崔瀅身後,一時暈乎乎的,如墜五裏雲霧。姑娘好似在真心地誇她,但是這誇獎,聽著怎麼那麼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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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道從屋裏出來時,看到奉三娘站在門口。

“還是不行嗎?連你也勸不動他?”

劉公道搖搖頭,看著奉三娘眼中微弱的火光逐漸熄滅。

在他之前,義軍各位首領都去找過唐斌,苦口婆心,打砸發泄,抱頭慟哭,一一試過。唐斌也不解釋,等他們稍微平靜,便開始交代他走後諸般後事安排。眾人鬧了這幾日,從最開始的驚駭氣怒,到今日的無奈沮喪,不得不一日一日地慢慢接受,大王果真要以身殉道的事實。

劉公道與唐斌的交情又分外不同,奉三娘未免抱了幾分渺茫的希望。

“我陪他喝了一下午酒。一大半都是我喝了,他連酒都不肯多喝。——其實是他在陪我,想要讓我能夠好受一些。”劉公道歎道,“他坐在那裏,雖然仍舊說話微笑,我卻覺得他像是早已經死了。”

奉三娘眼角一陣酸熱,她重重抹了一把:“劉大哥別說胡話。我去一趟桂城,我去把唐梅換回來。她是大王的妹子,大王總要想一想她。”

“三娘,不要這樣。”

隨著這聲柔和而疲倦的話聲,唐斌在門口出現,嘴角仍帶著微笑:“你們站在門口這樣說話,當我是個死人聾子嗎?”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再說,你馬上就是個死人了。”奉三娘眼角的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唐斌不好再說笑,斂了笑容,溫和地看著她:“你不要去桂城,以免節外生枝。淶州事務一旦塵埃落定,霍將軍一定會把唐梅和花姑全須全尾地送回來。勞煩你,到時替我好好跟唐梅解釋。”

奉三娘張嘴,還沒說話,身後傳來一聲尖利刺耳的女子聲音:“你要跟我解釋什麼?解釋你為什麼答應爹娘的事情卻又不做到?解釋你心裏壓根兒沒有我這個妹子?解釋你要去西天極樂世界享福,卻不肯帶我一起?解釋你把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世間,喂狼喂狗?”

幾人循聲望去。唐梅站在門外三尺開外的地方,身邊陪著一個輕袍緩帶的少年公子。

唐梅一雙眼浮腫發亮,好似泡過水的油核桃。她死死瞪著唐斌:“你說,你要解釋什麼?”

唐斌望了她一眼,先對她身邊的少年公子抱拳致意:“二公子,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