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鳳陽城還殘存著幾絲冷意,安陽橋卻早已熙熙攘攘。橋上多是些小攤小販,下了橋,便是細柳巷。細柳巷的兩旁盡是茶樓、酒館、當鋪、作坊,口中噴火的手藝人在街口吆喝著熱鬧,三兩俊俏公子結伴而行,笑聲肆意,□□的駿馬奔得疾,馬蹄揚起塵土,濺羞了女兒家的雙頰。沿著安陽河再往前走些,便是細柳巷最繁華的中心地段。在這裏,即便是一家小堂,也是軒峻壯麗的氣派。
百花樓坐落在細柳巷的正中心,大門麵朝大街,院落與大門之間有一條長長的通道。金磚琉璃瓦,水晶玉璧燈,屋簷高高聳起,趾高氣揚地俯瞰著整個細柳巷。百花樓的院落傍水而建,雅致不俗,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安陽河分支出的小溪穿插其中,為百花樓釀出了獨一份的韻味,帶著點兒似有若無的撩撥。貴人們穿行其中,各個容光煥發,腰間的玉佩亂晃人眼,錦衣華服與這紙醉金迷相得益彰。
我坐在美人榻旁的軟椅上,百花樓的程媽媽攥著我的一隻手,另一隻手不住地拿帕子掩著眼角。她的年紀已然不小,眉眼間的風韻猶存。她素來尖銳的聲線正發啞,看著躺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不住地啜泣道:“分明說是隻睡一個時辰的已經一整個大夜了,她怎的還不醒來”
我看向榻上的女子。女子纖細白皙的脖頸枕著金絲楠木枕,身上搭著條鳳紋蠶絲衾,輕紗帳以珍珠為綴,殿中寶頂暖玉托珠,嫋嫋細煙從纏枝牡丹紋的香爐頂中鑽出,她在這錦繡叢中睡得酣甜。程媽媽的掌心燥熱,燙得我肌膚不適,我輕輕掙出手來,沒答話。程媽媽在我的緘默不言中越發急躁起來。
“貴人還在外麵等著你呢!”程媽媽用攥著帕子的手一下下地錘著榻上的女子,似是想把她錘醒,“你倒是醒過來啊!”
女子紋絲不動。她的麵色紅潤,呼吸平穩有力,細細看去,她的唇角微微揚起,似有笑意。
程媽媽看著那女子,漸漸停下捶打的手,把臉埋進掌中,哭出聲來。
也難怪程媽媽這般著急。這位沉睡不醒的女子是百花樓的當家花旦,名為二月花。
二月花是整個鳳陽最有名的歌伎,一曲《二月春》不知醉倒了多少人。二月花總也不老。十幾年前,她在撫州初露頭角,我便有所耳聞。從前為她捧場的那一班倜儻公子,有些兩鬢染了霜,有些後勺露了頂,有些仗著好命,倚著顯赫家世的餘蔭,仍舊是那呼風喚雨的主兒,有的杳無音訊,或是成了鳳陽城關內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偌大的鳳陽城,物是人非,二月花卻永遠是二月花。她在百花樓仍舊穿著那身緋紅色的薄紗千褶裙,纖細的腰肢一步一擺,眼角都不曾皺上一下。
二月花當真迷人的緊。凡是見過二月花的人,管他是男是女,無人不心悅誠服地道一聲妙。二月花的肌膚白淨如瓷,身量細挑纖長,巴掌大的小臉上搭著雙微微上挑的眸子,端的是萬種風情,卻偏又有股子黃毛女兒的明媚清新勁兒。
鳳陽城長街百裏,妙人如海,若單是生得妙,恐怕算不得出奇奪彩。可那二月花不知怎的,舉手投足間,總是含著世人不及的風情。明明皆是兩隻胳膊兩條腿兒,旁人擺上兩下,便隻是擺上兩下,到了二月花這裏,卻是獨一份的嫵媚。連被她送入口中的桃花酥,瞧著都似是比旁人的多添了幾分滋味。
二月花不單歌喉妙、生得妙,連那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妙。她不多言、不多語,雙唇每每翕動出那麼兩句帶著吳儂腔的軟語來,總能直直地淌在人的心尖尖上。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們為了她一擲千金,她卻總是淡淡地笑,猶自哼著她的小曲兒,連一枚含情秋波都不肯多賞。
百花樓的姑娘小倌來來去去,二月花永遠當仁不讓地坐在頭把交椅上。她的價太高,尋常的貴人攀不起,他們便在淨玉蓮花台旁遠遠地觀著,盼著香軟的細風送來她的那一句——
“殘陽鋪銀水,撫州新芽睡,美人捧篘轉星眸,月華逐歌醉。二月春乍暖,懶起倚窗扉,堂前新雁銜花追,汝郎,汝郎何時歸?”
便足矣。
“囡囡,亞父的記性可是日趕日的差哩!儂呀,歌扇一年一年的唱,怎麼也不老!”
秦大人是應天府的巡按,鳳陽城歸應天府管轄,巡按監察百官,還能插手民政、司法、軍事,即便是應天府的知府,見到了秦大人,也得恭恭敬敬的點頭哈腰。這些年,秦大人在官場浮沉,殫精竭慮,衰老得較同齡人早了不少,還未知天命,發竟已全白。他少時不知保養,到了這個年紀,落了滿身病通,風濕犯得尤其厲害,出門走路得叫人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