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這一年的十月初一,與往年沒有什麼不同。寒衣節,白日祖墳離家近的都忙著上墳祭祖,晚上,那祖墳離得遠的,也趁著天黑出來燒紙錢,總想著祖先能收到,夠了花用,就有心思保佑兒孫。
顧家白日去了祖墳,剛剛回來,顧家少奶奶秦嫣便開始發動,一家子忙裏忙外。顧家老太太跪坐在小佛堂裏,一會兒指望觀音菩薩保佑,盼著過了今天孩子再降生,寒衣節,可不是什麼好日子。一會兒又盼著孩子趕緊出生,一切順順當當的。若真是菩薩有靈,都不知道哪個算真那個算假。
顧少奶奶在屋裏叫得撕心裂肺,顧家少爺顧昌在門外急的是焦頭爛額,就恨不得立刻衝了進去,替她生了才好。
每每想要進去,就被身邊的人攔得死死的,說什麼血房不吉利、婦人生產都要如此的話,又因為是母親身邊的人,顧昌也不敢硬闖,隻能在外麵亂轉,仿佛沒頭的蒼蠅。那產婆也在屋裏忙的團團轉,顧家少奶奶是頭胎,本就艱難,再加上骨架纖細,更是難上加難。
過了三個時辰,還不見孩子的影兒,顧家老太太也趕過來在中堂坐鎮,聽著裏麵的聲音,一個勁兒的念佛。顧家少爺還在旁邊添亂,說就應該信了那西洋醫生的話,早早的去洋醫院,省的遭這份罪。
顧家太太聽了這話,舉著手裏的茶碗就扔了去,邊扔邊罵,“那西洋醫院裏都是洋大夫,盡是男人。男人管收生的事情,傷風敗俗,被他們看個精光,還要不要活了。閉上你的嘴,老實給我在這兒坐著,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的事兒,別一驚一乍的。誰不是從這會兒過來的,就你事兒多。”說完就坐在那兒拿著個佛珠念佛,顧少爺不信這個,拿了手邊的蓋碗茶在那兒劃拉,劃拉了半個時辰,也不知道他能喝到什麼。
晚晌,顧家老爺從自家工廠轉了一圈回來,聽說自家就要添丁進口,很是高興,飯也不急著吃了,坐在書房,琢磨著給將要出生的孩子取個好名字。
顧家老爺好學問,前清的舉人,可惜,官還沒做夠,宣統爺就被趕出了紫禁城,念書念呆了的顧家老爺萬沒想到這改朝換代的事兒被他給趕上了,醒了醒神,麻利的收拾東西帶著家眷從任上回了北平。顧家是漢人,前清那會兒住不得城裏,家在外城,出了城門沒多遠就是,倒也方便祖上也積累了些產業,回去就做了田舍翁後來,又湊熱鬧開工廠,接觸了些洋務,搖身一變,也算個新派人物。當時,都說北平亂,顧家老爺就想著皇城根腳底下,能亂得了哪兒去,果然,現在日子過的紅火,比當官那會兒都舒坦。什麼士農工商,現在不時興這個了。
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顧老爺有餓的有些不耐煩了,吩咐下人擺飯。結果這邊剛剛安排下去傳飯,那邊顧少奶奶就生了,嬰兒哭聲響亮,聽起來就是個分量足的。接生婆笑眯眯的抱著孩子就出來,“恭喜您家添了個千金,先開花後結果。大小姐生的可是好時辰,壓住了寒食節,將來是個官太太的命。”
顧家太太別的話不聽,單就覺得那句先開花後結果是個好兆頭,封了個上等的賞給接生婆,又看看小姑娘,眉清目秀,皮膚紅豔豔的,剛出生就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顧家少爺不管男孩女孩,隻要自家媳婦孩子平安。顧家老爺則自詡新派人物,把重男輕女視為糟粕,隻要自家添了人口就是好事兒。一時間顧家喜氣洋洋。顧家少奶奶在產房累脫了力,最後才看到自己的女兒,越看越歡喜,眉眼臉型都像自己。
冬日天黑的早,電燈明晃晃的在頭上,亮白的燈光今天看著就是喜慶。顧少奶奶這邊剛收拾幹淨,顧少爺就走了進來,蹲在床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邊,低聲說了句嫣兒辛苦了,惹得顧少奶奶當時就紅了眼。當晚,顧家太太就派人去給親家去信兒,秦家太太接了信也是滿心歡喜,自己女兒頭胎就生的如此順利,不愁以後,先開花後結果,就是這個理兒。
第二天一早,顧家太太領了好幾個婦人過來,一個個模樣齊整,皮膚白皙,說是給小孫女挑奶娘。顧家老爺和少爺都一撇嘴,覺得這都什麼年頭了,還興這個,沒見現在有些大戶人家丫鬟都放了,改成傭人。宣統爺都走了多少年,這套也該換換了。
顧家少爺喝了一肚子洋墨水,覺得奶娘一點都不科學,自家孩子自家養,哪用得著外人。爺倆你一言我一語,把顧家老太太找的人都打發走了,小姑娘被抱進顧少奶奶的房間。
顧家太太在旁邊看的一陣眼熱,當年自己生了昌兒,還沒看夠就被抱走了,養在當時老太太身邊,奶娘嬤嬤丫鬟一幫子人伺候著,知道虧不著他,可是不在眼前,就是想啊,背地裏哭了好幾次,顧老爺疼媳婦,許她下一個孩子就養在自己身邊,誰知道造化弄人,顧太太從此就沒再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