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盞燭火照亮整個靈堂,漠北行宮一片素縞。
夜已經深了。
三喜輕手輕腳地推開宮門,腳步輕緩地走到正在批閱奏折的秦頌帝麵前,低聲道:
“忠勇侯陶亮大人欲前往靈堂祭拜,現在殿外請見陛下。”
秦頌帝放下手中的朱筆,微微揉了揉眉心,臉上的疲倦之色盡數散去,這才道:
“朕記得,他似乎跟隨母後近十載。”
三喜作為秦頌帝身邊的總管太監,這等涉及懿徽太後的事情,自然是無比熟知,忙頷首:
“正是這位忠勇侯。”
“宣。”
忠勇侯陶亮懷抱著自己沾著露水的頭盔站在殿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他因駐守之故,並不曾見過秦頌帝。
更何況他曾是太後娘娘身邊的舊人,若是太後與秦頌帝不睦,這一趟他怕是不好過。
想到這裏,陶亮不免又放下一顆提起的心,來都來了,要來祭拜的是自己,若是出了什麼事情,自己擔著便是。
總歸,全了自己一片敬重之心。
便沒甚好後悔的。
思及此,陶亮抬腳便朝著殿內走去。
漠北行宮說是行宮,但布置得十分簡樸,雖有懿徽太後甍逝之由,可到底還是塞外艱苦。
“微臣參見陛下。”
陶亮躬身下拜,雖然行禮的姿勢稍顯笨拙,可看得出來算是誠心。
秦頌帝垂眸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身高約莫八尺,手長腿長,身材魁梧,雖年過四十,可身姿依然算得上矯健。
“免禮。”
陶亮抬起頭,一張國字臉顯得威嚴肅穆,臉上幾道疤痕倒讓他平添幾分狠戾。
“賜座。”
三喜忙把陶亮引到一旁的雞翅木椅子上,順便端了一杯茶上來。
趁著這間隙,陶亮也在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天子。
這位天子是太後娘娘親自選定教導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說這位對太後娘娘就並無怨懟。
親母子之間都會因為帝王權勢反目成仇,更何況是懿徽太後和秦頌帝並無血緣之親,隻有母子之義。
秦頌帝雖然臉龐稚嫩,可即便久經沙場的陶亮見了,也不免生出幾分如臨淵壑的惶恐。
天子之威,舉手投足之間盡可讓人心生膽怯。
“朕記得,忠勇公和母後,算是同袍?”
陶亮不曾想秦頌帝一不問邊關戰事,二不問戍邊將士,開口問的竟是多年前的舊事。
“正是如此。”
“那便,給朕講講吧。”
陶亮一時間有些拿不準主意。他雖遠離朝廷,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權力中心的汙穢之處,若是他言語有失,汙了太後娘娘身後之名……
當真萬死難辭其咎。
三喜公公心裏直道:我的爺誒,您這麼問,人陶大人到底該怎麼答?
於是冒著大不韙開了口:“陛下為太後娘娘守了七日靈,緬懷之情愈發重了些,陶大人直言便可。”
或許是夜催人寐,也或許是三喜端上來的那杯茶氤氳出的霧氣太過朦朧,一時間陶亮覺得自己腦子裏隻浮現出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一開口便是:
“我初見太後娘娘,是在軍營門口,她提著兩個烏塔族的俘虜,渾身是血。”
彼時朝廷和烏塔打得不可開交,邊塞的男女老少,無論是誰,能夠斬殺或者俘虜烏塔一人,便可入軍。
“祁歡……”陶亮微微一頓:“這是收養太後娘娘的老大夫起的名字,希望她歲歲歡愉。”
祁歡拿著兩個俘虜,按理大小應該職位高些,可上麵的人看她不過一個小姑娘,竟是讓她成為了最底層的士兵。
那時候,枕戈待旦並不是一個詞語,而是他們每一個人的日常。
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必須比別人更加努力。
每天天不亮便開始操練,舉著比她人還高的盾和矛,一遍遍地揮舞著,不知疲倦,不分寒暑。
陶亮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軍營之中,一個女孩子能有多苦就有多苦。她得付出比別人多很多的努力,卻得不到和別人一樣的回報。”
每一天都是在生死邊緣徘徊,可她就是那麼頑強地活了下來。
別人晉升百夫長,隻要一百個人頭,她祁歡得三百個。
別人晉升副將不過一年,她祁歡得等三年。
別人負責糧草軍餉,她祁歡負責當先鋒當殿後。
“您不知道,每次看到祁歡立下更大的軍功回來,那些老匹夫的臉色有多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