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月的天氣最是無常,少靈犀昨日來時還是豔陽高照,今日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冷雨叮叮咚咚輕敲著瓦片,細長的水注順著屋簷默默地亂竄,牆根的溝槽裏淌滿了積水,屋內的青磚潮濕地能滲出細密的水珠。
今年的倒春寒來得凶猛,頗為反常。
鬼域主君盛名在外,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隋時剛送走了一位貴客,又趕緊折回來往炭爐裏添了幾塊幹燥的銀絲碳,淋了些水,滋滋的熱煙有些嗆人。
他從衣箱裏尋了一件最厚實的大氅為遲修披上,往他手裏放了一杯滾燙的清茶,騰騰地熱氣包裹著濃濃的茶香,熏得人困倦。
遲修本來該是這樣一位清雅的茶客,可如今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孱弱多病,氣若遊絲,入夜總是高熱咳嗽,簡單走幾步便氣喘籲籲,就連靜坐著下棋都非常勉強。
舉棋落子也不似從前幹脆利落,手總是不聽使喚,白子黑子常常從指縫間滑落,完整下完一局,地上滿是撒落的棋子,上古時期最後的白月光不能再一次照亮鬼域的漫漫長夜了。
隋時知道主君時日不多了。
天乩閣棺醇內的契約心髒也漸漸失去血色,待到最後一日,便是鬼域易主之時了。隋時為遲修緊緊外衣、撿撿棋子、收拾收拾棋盤,其餘時間都安靜地陪坐在遲修身側。
炭火烘得人暖洋洋的,隋時的心卻冷得不像話。在他看到遲修將手裏的茶湯灑了一身時,終於忍不住了。這是他從小追隨的人啊,這是鬼域千百年來最令人驕傲的主君!這是他心裏高高在上的王,怎麼會這樣……
:“主君,您為何要舍棄它?”
:“隋時,得之可活我一人,失之可活萬民。哪個獲利更多?”遲修開當鋪開慣了,張口閉口就是利,可他這樣好利的商人也有舍己為人的一天。
隋時熱淚盈眶,不解道:“主君,那您想要的是什麼?您這一生求的究竟是什麼?”
遲修抬眼望著窗外,和那日一樣,窗外溪流潺潺雨習習,屋內炭火熔熔人寂寂。
:“我想要的,是為我的子民多賺一顆星星,多換來半寸日光。我想要的,不過是這世界紛紛擾擾,雞犬不寧罷了,我做不得有心腸的好人。”
:“隋時,當伯遇當久了,我倒真想做一個平凡的搗藥童子。我要這主君之位作甚,我就想做個人見人愛的黃衫小兒郎。”
遲修說著,腦子裏滿是伯遇的經曆,千重闕的比武、是非台的刑罰、吟霄台的八卦、為他出頭的同窗、為他破出結界的女子、還有那個清風霽月的人。他曾三次握過他的手,在陽光下,在晚風中,在眾人前……
遲修燒糊塗了,看著房簷上月光皎潔如瀑,又開始喃喃自語:“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他是頂天立地的戰神,而自己卻是見不得光的病秧子。雖說這隻是他的逢場作戲,但這樁樁件件、字字句句並非刻意拿捏,或許他內心便期待著活成這種樣子。可為什麼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不能光明正大地屬於遲修呢?
:“主君,您受累了。”
隋時被指派來無問居伺候遲修時他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王了,他心思縝密,總是將情緒斂得很好,他機關算盡,也很會做買賣,總能以最小的補償來換對方巨大的代價。
他對天上地下的性命、事物都不屑一顧。畢竟你少司命定下的劫數他能改,上天給的造化他也能渡,是個自負的大人物。
:“隋時,這一劫我看不清,也算不準,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是好是壞。你拿著我的令牌帶著隋緣、隋意去找婁緒,她會妥善安置你們的。”說完,將手緩緩伸向炭爐,就著嫋嫋升起的煙霧,翻了翻手。
不同於往日的從容端莊,他確實快不行了。
春秋渡月傘,護君一世安。
這是遲修和婁緒的暗號。他們曾經約定如有朝一日,遇到需要托付之事,便將傘帶給對方,對方無論如何都要竭盡所能。
:“還有,明晚讓左使備好名錄,來我房中一趟。還有巫鹹,他也來。”左使和巫鹹上一次共事還是老一任主君青何離世那天,也就是遲修出世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