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蘇家兩個男孩子的少年時期過得頗為不平靜。用後來憬然的話講:我的前半生太……
太怎麼樣呢?這滋味太複雜了。
那就從他們出生講起。兄弟倆都是生在農村的。本來同其他孩子一樣,夏天光屁股下河,冬天和村裏一群孩子跑東跑西。但有一天,某個孩子把其他的孩子們聚在一起,悄聲說了什麼,然後一大堆孩子就站在他們的對立麵,大聲喊著:“走資派的狗崽子,反革命的野種……”甚至向他們擲起了土塊石頭。這對難兄難弟狼狽不堪的回到家裏,等父母從鎮上的醫務所回家時,天真的問什麼是走資派反革命——下意識的覺得狗崽子野種不是好話沒敢問。楊依月忍著淚水去燒水,之後給孩子們洗了澡換上幹淨衣服。
一家四口沉默的吃完晚飯,等孩子們都睡了,楊依月也洗完了髒衣服,做完了家務,她同丈夫商量,“要不,我們把孩子送回上海吧。”“你不是堅持要自己帶孩子嗎?”“可是,看孩子受委屈我受不了。要不,我們搬鎮上去吧。醫務所後那間小房子擠擠也夠住了,這樣沒事的時候,我就可以照顧他們。”
搬到鎮上去,並不意味著生活條件有什麼改善。相反的,屋子小不說還四處漏風。虧得鎮上的人樸實,因為他們大多都在蘇醫生那裏看過病,聽說蘇醫生搬到鎮上住,就有幾戶人家出工出料把屋子整修一番。憬然年紀小還不怎麼記事,隔天就同鄰居的幾個孩子玩到一淘去。恭然本來就內向,隻是在遠處看著弟弟,見他玩得瘋些就出言警告,自己卻從不參與遊戲,他的遊戲就是用石頭或是樹枝一遍一遍在地上重複媽媽前一天教的生字,再不就翻著舊書本。那時,他才五歲。漸漸的,弟弟和那些毛孩子們都開始圍著恭然轉。恭然開始了自己的教學生涯——估計他是年紀最小的老師了。
鎮上多了一道風景線,每天有一段時間是固定的,在一塊比較平整的牆麵前,圍坐著一群孩子,小蘇老師用紅鑽頭塊在土坯牆上寫寫畫畫,孩子們在底下認真聽講,積極發言。課講完了,孩子們就跑開玩去,小蘇老師不玩,他還要預習,備課,複習。晚上楊老師還要給他上課呢。
可能是當時娛樂項目實在稀缺,這個土坯牆學校居然維持了兩年半。兩年時間,教學設施得到了長足的改善——牆上刷了一塊巨大長方型的黑漆,教具有了一根竹製教鞭和一堆粉筆頭兒,長條凳是課桌,小板凳是課椅——上課搬來,下課搬走。當然,教學內容也逐步加深,甚至出現了九九乘法表。學生隊伍空前壯大,有的時候連一些大人都駐足觀摩學習。同學們的課堂紀律還算良好,但也總存在交頭接耳的現象。比如這天考完試後,“禿頭!剛才考試題都答上了?”“嗯,但有道題我不會。就是3乘以7得多少。”“這題我也不會。”“但我答上了!”“你答的啥?”“我沒管三七二十一,就寫個13!”一副很英明的樣子。旁邊的人也點頭,“早知道我也寫個數好了,不應該空著的。”
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土坯牆學校停辦了。因為小蘇老師的爸爸媽媽平反被調回上海大醫院去了。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蘇恭然注意到媽媽的笑容和平時的不一樣,這個笑容他記了很久。
從鎮子到上海,毛驢板車換成汽車再換火車,第三天,四個人風塵仆仆的到達了上海火車站。下了火車,恭然就像在夢遊一樣。那天,醫院派了車來接他們,那是他見到過最好的車——白色的,方頭方腦,媽媽說那叫麵包車。他和弟弟一上車就趴在車窗上往外看,看得眼睛都不夠用。原來馬路是這樣寬,樓房是這樣高,自行車果然是兩個輪子,那麼長的汽車有好多個輪子的是什麼?媽媽說那叫公共汽車。他立刻記住了。麵包車在一個很高很神氣的樓前停下了,司機說“蘇主任,楊主任,宿舍到了。”司機幫他們搬行李運到二樓去,鄰居家的門先打開了,是一位阿姨,“喲!今天搬家呀!”她一邊說,一邊打量新鄰居,眼神裏都是輕蔑,可是嘴上笑得蠻歡,說什麼今後多多照顧的話。恭然兩兄弟一進屋子就把什麼都忘了——新家真漂亮,新家真幹淨,新家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