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津輕之雪(1 / 3)

我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就記事了。

那裏是一個充滿溫水的小房間,周圍都是柔軟濕熱的壁壘,黑漆漆的,偶爾透進來一點弱弱的光。照得浸泡著我的液體澄澈清亮。微苦,似乎感染了母親每日喝下的藥汁的味道。

房間上方懸著母親悶雷似的心跳。我整日就陪伴著這樣的心跳聲入睡。

我是一個擁有大人頭腦和胎兒身體的孩子。

母親的記憶對我來說就像一本沉重的書,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把這本人生的書看遍了。

我知道我的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父親的名字是“津島源右門衛”,母親是“鬆木夕子”,而我是母親的第十一個孩子。在“津島雪”之前,還有六個哥哥、四個姐姐來過這個房間。最小的哥哥隻比我大兩歲。

所以我始終認為,母親終日纏綿病榻,很可能是生育了太多子女的緣故。

因為我每天都在長大。

囚困住我的房間也跟著瘋狂擴建,體積從梨子被撐成了西瓜。我逐漸感覺擁擠,偶爾活動手腳都會擠壓到母親已經躲藏到角落裏的內髒。

每當這時,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成長帶給母親的痛苦。

那些苦澀的、黏稠得令人難以下咽的藥汁被母親一碗碗喝下,以保證她虛弱的身體能堅持到平安生產那天。

父親不缺兒女,母親依然要舉行妻子的義務,為了維持丈夫的愛而不斷生育,她對孩子的愛已經消磨在了生育帶來的病痛裏。

每個人都有愛和不愛的權利,母親當然可以選擇不愛自己的孩子。

我也知道我出生後會經曆什麼。

要變得優雅大氣,要學會溫柔賢淑,還要順從男子,就像母親一樣——未出嫁順從父親,出嫁了順從丈夫,如果丈夫去世就順從兒子。

母親的記憶構成了我對外麵世界的基礎認知,與童年短暫的幸福相比,母親此後的人生那漫長的痛苦更令我畏懼。

禮儀老師的藤條打在胳膊上很疼。十二單穿在身上很重。控製木屐走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大小很難。垂至腳踝的長發打理起來很麻煩。初夜並不美好,令人恐懼的陌生男人壓上來,十六歲少女未成熟的身體仿佛被劈成兩半,下/麵流出的血很嚇人,像是內髒被搗爛了……

我不想出生。

我不要體驗那些痛苦。

我握住了連接著我和母體的那根臍帶,認真地思考著是拉斷它比較好,還是用它纏繞住自己的脖子比較好。

這時,我忽然感覺到有人在觸碰母親的肚子。

是父親嗎?

他來看望懷孕的母親的次數少得可憐,但母親每次都很開心。

我鬆開臍帶,隔著一層柔軟的滯礙,回應了他。

對方卻像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似的,一下子收回了手,倉皇失措。

母親的身體輕輕地顫抖,似乎是在笑。

身處的房間遽然收縮,仿佛在沉沉地往下墜,我意識到自己要提前三個月出生了。

外界一陣兵荒馬亂。

分娩的疼痛令人難以想象,母親的盆骨和腰胯都被我撐開了,骨頭縫也被拉扯得哢哢作響。

她是一個很有生產經驗的母親,但十五年生育了十個子女並沒有讓她對疼痛麻木,反而累積了她的痛苦,直至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女子嬌小的身軀,無端生出幾分偉大。

臍帶被剪短的那一刻,我與母親的連接也斷了。

最先感受的,是母親的如釋重負,還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可能是我隨時會夭折的模樣嚇到了母親,她疲憊地揮手,讓乳娘把我抱走了。

……

我從出生起就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

繼承了母親姣好容貌的同時,也繼承了那過分孱弱的身體。虛弱到無法撫養子女的母親便把我送去了姑母身邊代為照顧。

我並未對此抱怨,因為我知道,我帶給母親的更多的是痛苦。

在姑母這裏,我見到了同樣由姑母照顧的津島修治,他是我的第六個哥哥,也是無意間導致我出生的人。難得由姑母抱回家見母親一麵,就不小心引發了母親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