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世上再沒人同她一樣心寬,覺得死於摯愛之人的長劍下,是她短暫十七年人生中最幸運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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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王二十一年的深秋,晉國絳都籠罩著兵戈的鐵腥,蟄伏在暗夜之中的各路兵馬仿似毒蛇欲伺機咬斷獵物的脖頸,吸食他們的血髓。
大興宮中的變故發生得那樣之快,不等纏綿病榻的老晉王蹬腿嗚呼,他的結發妻子已為他備好見血封喉的毒酒。
千鈞一發之際,晉王的長子挾兵趕至,雙方膠著難分。
史書中所載的這場宮變,進行得悄無聲息,隻一夕之間,王權更迭,封在了晉南的長公子晝領兵歸來,繼承君位。晉莊王薨,朝中三公五老、左右二相悉數為長公子晝佐證,晉王遺命長子為繼,姬晝的王位乃是正大光明。
新王姬晝即位,尊其母薄氏為太後,封其弟姬溫瑜為平昌侯。
這本無可挑剔,是嫡是長,理應即位。隻,史書卻著下一筆,淡淡點在了一個葉姓女子身上。
天橋下的說書人總以此為戲本,說道,那三年前君上得繼大位,卻是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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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還得回溯至三年前的秋夜,絳都王宮。
麟化殿內室門口豎了一副六曲紫檀屏風。這屏風原本是沒有的,晉王在此養病後,便搬過來遮擋聖顏。
屏風後有張雕琢精致的檀木床,那個形容枯槁的晉莊王陡然從噩夢中驚醒。
他自昏蒙的光線裏看見坐在床沿邊的女人,那是他的結發妻子,當今晉國的王後。
男人重重咳嗽了幾聲,一麵咳嗽,一麵用一把遲暮的沙啞嗓音問他的王後:“你怎麼在這裏?”
他忘記王後是前幾日便守在這裏的——就像他已經忘記自己在這個王位上坐了多久,忘記他到底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
他的樣子顯然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這偌大的宮室,窗沒有關,夜風吹起滿宮的紗幔。宮室裏了無生氣。
“你還在等姬央?他來不了了。”
王後的紅唇輕啟一笑,從床頭端來一盞酒。“陛下這最後一程,可隻有臣妾來送了。”
她將酒杯抵上男人的唇,扼住他的咽喉,迫他張開嘴。
“你?!”
麟化殿裏久久回蕩著咳嗽聲。
他一直在咳嗽,像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他猛然想起太醫說他活不過今年年底,現在提前了三個月。
隻是這祖宗的基業,殘敗的江山,還有他的央兒,他始終放不下。他還是想見一見央兒。
“父王!”年輕男子聲音突兀響在寂靜夜裏,驚得王後手中杯盞咣當一聲跌在地上,骨碌碌滾開了,毒酒灑了一地;晉王也驚得睜大眼睛,像燃起了一線希望。
王後看向宮門。那聲音不太近,顯然對方還不知道他們身在麟化殿裏。
難道姬央真的來了?
床榻上的男人一麵掙紮著喚著“央兒”,一麵嘔出鮮血,夜色裏那床錦被染上極深的顏色。
王後皺了皺眉,眼疾手快地又倒了杯毒酒。她掐著他的脖子,冷冷道:“叫也沒用,今天你不得不死了。”
她的遏製讓晉王喉嚨隻能發出嗚嗚聲,酒被強灌進口腔,他的手想推開她,卻推不開,酒液成股成股滑進腹中。
“父王!”青年的聲音近了許多,王後深知他快要找到這裏來,——不過這毒已經灌進他喉嚨裏了,無論如何,這老頭也活不過今晚。
聽清了聲音後,他神色寥落起來,喃喃自語:“不是,不是央兒……”
他喘著粗氣,渾濁雙眼試圖透過窗子去看月亮,他是該記得的,央兒遠隔千裏之外,此時在門外尋他的隻能是他的長子,姬晝。
王後也聽清了是姬晝的聲音,懸著的心放下了些。若是姬央,她還沒有多少把握;姬晝麼,她很快就會有姬晝的把柄了。
“堂堂儲君竟然看上了一個秦樓楚館的女子。”她覺得好笑。
“姬晝這時候來,難道會是來救你的?哈哈哈哈哈陛下未免太天真了,他多麼恨我,就有多麼恨你!”
晉王沒有繼續去喊著“央兒”了,眼裏慢慢地湧上淚來,冷不丁淌下他蒼老的溝壑。
王後將毒酒已經灌了七七八八,便不似剛剛那樣慌亂,反而理了理袖子的褶皺,從容地坐在床沿。
毒興許快要發作了。她等著親眼見證她丈夫的死亡,晉王的駕崩,王權的更迭。
這時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
白衣青年走進去時,緊握著劍柄的右手尚在微微顫抖,彌漫整個宮室的詭異的靜謐令他不得不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