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那兒,外曾祖父又叫做姥爹。
修山山腳的幾個村裏,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我是姥爹的曾外孫女。說到我姥爹的時候,他們都會豎起大拇指,說我姥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哪怕是小孩子,也必定聽家裏大人說起過我姥爹的故事。
年長的人見了我會說:“你的眉毛和鼻子特別像你姥爹!”
可我不記得姥爹的樣子,無法評判他們說得對或不對。
他們有的還會說:“你知道嗎?要不是你姥爹,你都活不過十二歲!”
這個我當然知道。哪怕是十二歲之後,我仍然受他的庇佑。
姥爹第一次保護我,大概是我四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在姥爹家長住。
有一天,家裏大人都出門幹農活了,隻剩下年幼的我跟年邁的姥爹在家裏。調皮的我在大門口玩小石頭,擺“方陣”,姥爹則在堂屋,躺在他那把竹藤椅子上打瞌睡,那把老竹椅跟姥爹的年齡一樣大,竹片經過長期的摩擦,變得澄黃澄黃,好像是銅片做的。椅子的靠背可以調高調低,可以坐著,也可以躺下。
後來姥爹去世不到一個月,曆經幾十年而未壞的老竹椅突然開裂,竹片散落,再不能使用。外公在姥爹墳頭將它燒掉,希望姥爹在那邊也能用到它。當然,那都是後話。
姥爹打一下瞌睡就叫一下我的名字。
我就應一聲“誒!”
他聽到我回應之後就繼續打瞌睡,那時的他已經老得走路都要人扶了,跟外公媽媽口中那個捉鬼人物壓根掛不上鉤,我知道他是擔心我走遠了,或者被一些小鬼叫去玩,“走了家”。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天氣很好,到了中午將近下午的時候,一大片烏雲從天邊撲來,像是雪白的宣紙被沾染了一點墨汁,突兀的黑了一片。
年幼的孩子在某些方麵感知力總是很強,我也不例外,明明是風和日麗的天,一下子頭上黑了一塊,烏雲已經從堂屋上分壓到棗樹尖那裏了。我不禁有點害怕,丟下小石子,想去找姥爹。
就在我扔下小石頭站起身的時候,前麵的巷道裏走出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的臉有點黑,但不是正常的黑,而是像誰在她臉上抹了一把稻草灰。她腦後一對小辮子,但辮子不是軟軟的,卻如凍住了一般硬梆梆。她的腦袋轉動,腦後的辮子跟著硬梆梆地轉動,沒有一點韌性。那是炎熱的夏季,她卻穿著紅色小襖,但沒有出一點汗。
她徑直走到我身邊,伸出手對我說:“我們去後麵的園子裏玩吧。”
由於時間隔得太久,我現在記不起當時她是以什麼表情麵對我的。我隻記得她那隻伸出來的手。
那是一隻異常蒼白的手,像是潔白的瓷器,生怕敲一下就碎掉。
姥爹的家後麵確實有個園子,園子裏麵種了各種各樣的菜。在我讀住校之前,菜園裏的黃瓜和西紅柿都是我吃掉的。每次到了姥爹家,我首先會去菜園看看黃瓜尾巴上的掉了沒有,看看西紅柿紅了沒有。菜園四周被圍住,門口放了一捆刺,防止雞鴨或者小狗小貓跑進去糟蹋青菜,但防不住我。
我不認識她,自然不想帶她去屋後的小園子。
“就在這裏玩不行嗎?”我說道。
“不行。我怕你姥爹。”她小聲說道,指了指屋裏。
我回頭去看屋裏,姥爹仰躺在老竹椅上。因為這時候烏雲密布,堂屋裏昏暗一片,我看不清姥爹的臉,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
半年後,姥爹去世,他也是以這樣的姿勢躺在老竹椅上,親人們在旁邊哭成一片,而我不懂死的意義,爬到他身邊不停地喊“姥爹”。雖然姥爹經常坐在或者躺在老竹椅上喊我的名字,怕我跑遠,但我總記不住他的容貌。
可是這個小姑娘的容貌我隻見了一次就沒再忘記。或許小孩子的記憶就是這樣,隻有零碎的,散亂的。有的不見得有意義的片段記得很清楚,有的可能重要的事情卻記不起。
“跟我一起玩嘛。我叫寧謠,你叫什麼?”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