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時與來說,隻有奧賽的幾何題才能令他真的沉溺在題海裏,專注到看不見卷子以外的任何事物。平時做的那些幾何題,由於對他來說實在太過簡單,所以他經常走神,一走神,就會去偷瞄旁邊的夏酌。
而奧賽題足夠難,時間也足夠緊張,所以他無暇分心,完全投入。
那是他第一次體驗全身心投入地完成一件任務的感受。
很久以後,他才通過專業人士了解到,那種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快感,在心理學中,叫做“心流效應”。
對他來說,這種忘卻體驗,優於失憶,更像是靈魂出竅。因為人在失憶後肯定是無助的、迷茫的,而在體驗心流效應時,卻是主動的、可控的,並且能擺脫周遭設置的枷鎖,隻用驅策自由的靈魂。
他一直都很慶幸自己去參加了那場數學競賽。雖然他一開始並沒想去,但在夏酌的日常帶動下和白穎幾次三番的勸說下,他就決定咬牙嚐試一次。沒想到試了一次就上癮了。倒不是對數學題上癮,而是對這種達到忘我之境的專注度上癮。
專注於眼下的事,便會使人忘卻分秒必爭或是漫長無期的難以捉摸的時間,忘卻生活裏永遠無法逆轉的困苦和不公,忘卻平日清醒時難以忘卻的人。
數學競賽之後,時與開始孜孜不倦地追尋這種忘我之境的體驗。在別人眼裏隻看到一個工作狂,但於他而言,這無異於精神鴉片,而且永久地治好了他車禍引起的失眠。
……
幾何也是夏酌的強項,但他並沒有時與那麼強。他隻能做到在腦海裏搭建模型,而在模型上增減輔助線以及旋轉多麵體的速度,他實在和時與相差甚遠。
這一點,在他們共處一室、月下賞題的時候,夏酌就深深體會到了。
時與幾乎眼睛一轉就能準確地找到最佳輔助線的位置,而他,卻需要想一想。結果想出的往往還不是最優解,因為數量偏多,雖是殊途同歸,速度卻不夠快。
許多年後,夏酌早已經不記得當年那些競賽題,卻清楚地記得考完試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和時與一邊對著答案一邊閑聊。
時與問他:“你覺得以後什麼樣的工作需要我這麼強悍的空間想象力?”
他不答反問:“你是在思考人生嗎?”
時與說:“是啊,像我這種有天賦的人呢,經常就會思考,我的人生意義是什麼,為什麼老天爺會將這份天賦賜予我,我該怎麼回報才不算浪費。”
“如果我有一項很強大的天賦……”夏酌卻突然轉向了另一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我可能會害怕吧。”
“害怕?”時與沒能理解夏酌經常跑偏的思維。
“對,害怕。”夏酌說,“因為我覺得,就像能量守恒定律一樣,每個人得到和失去的東西,很可能也是守恒的。如果我擁有一項別人沒有的天賦,也許我就會失去一樣別人都有的東西。比如我長年累月都考年級第一,但我失去了完整的家庭,比如我長得帥,很多女生跟我表白,但我……”
但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
比如我喜歡的人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天才,而且又溫柔又可愛,眼睛明亮,手指修長,但……這麼厲害的人,我配不上。
夏酌停頓良久,時與問了一聲:“嗯?”
夏酌歎了口氣:“但我身體不好。”
“這……”時與不禁誤解了夏酌的意思。
夏酌也回味出其中歧義,立刻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是真的身體不好,咳咳,不是腎不好。我小時候就老生病,能順利長到這麼大,也挺不容易了,我都佩服我自己。”
時與笑道:“我總算知道咱倆為什麼脾氣相投了,因為自戀程度不相上下!”
他表麵玩笑,心裏卻很同意夏酌的觀點。
杜若布置的語文閱讀理解裏有過一篇畢淑敏的文章,《握緊你的右手》。時與記得,他在卷子上標注了一句他喜歡的話——
“歲月送給我苦難,也隨贈我清醒與冷靜。”
……
許多年後,手術台前,他忽然與少時經曆的所有苦難妥協了,甚至感激那些苦難。因為每一場手術都容不得失敗,容不得重來,他必須時刻清醒,時刻冷靜。
如果清醒與冷靜要用苦難來換,值得。
當他再找到那篇文章來看時,才注意到了後麵那句話——
“歲月送給我苦難,也隨贈我清醒與冷靜。我如今對命運的看法,恰恰與少年時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