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1993年翠屏山冬天(1 / 3)

從火車緩緩駛進站,車輪刹停在鐵軌上磨出尖銳刺耳的長鳴,白色蒸汽瞬間淹沒了整個月台。乘務員在車廂裏來回走動叫醒睡著的人們,然而靠窗而坐的男子卻不為所動,他定定地望著窗外,像是一尊雕像。

“先生,列車已經到站了。”乘務員提醒。

男子緩緩收回了視線,抬頭望著乘務員,問:“這是到了翠屏?”

乘務員覺得有些好笑:“你看看你的車票是不是寫著翠屏站,列車可不會開錯。”

男子歎息一聲,拎起行李下了車,一步一步走進翠屏山寒冷的冬夜裏。

這是陸嘉衡第一次來這個湘西小鎮,他按著曾諳外婆給他的地址找到了位於老街上的裁縫店麵,此時已經將近午夜,街上的店都關門了,唯獨那一家亮著燈。他推門進去,坐在櫃台後麵烤著火戴著老花鏡打著毛線的白發老婆婆抬起頭,四目相對,分明彼此都沒見過見麵,老人家卻絲毫不見外,自然而然地道:“你來啦。”

陸嘉衡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能點點頭。

老人放下手裏的毛線,扶著櫃台站了起來,板了板僵直的腰,轉身給陸嘉衡倒了杯熱水。

“謝謝。”陸嘉衡接過水卻沒有喝,隻是放在手裏焐著。

“曾諳,已經睡了,就不把她叫起來了,樓上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你就睡樓上吧。”

“嗯。”

老人佝僂著身子帶陸嘉衡上樓,雖然腳步放得很輕,但陳年老舊的木質樓梯還是嘎吱嘎吱作響。

“婆婆,你的病,”陸嘉衡說話的聲音很輕,“差多少,我可以——”

“不是錢的問題。”老人深深歎息。

不是錢的問題,是沒有時間了。

明明都心知肚明,卻還是想問問,好像這樣就會聽到轉機。

“我隻有知琳一個女兒——”提及往事老人的聲音裏滿是難以自持的悲傷,“她走了,我也走了,都走了,隻有曾諳不知道怎麼辦——”複歎息,老人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實在沒有辦法了,不然我也不會——”

陸嘉衡看著她臉上歲月縱橫的褶皺,每一道都盛滿深深的苦澀與無奈,他有些不忍地偏過頭:“我知道。”

長久的沉默,陸嘉衡還是說了:“對不起。”

老人搖了搖頭:“都是過去的事了,誰又能說得清對錯呢?都是孽啊,都是孽。”

老人臨走時帶上了門,陸嘉衡在床邊坐下,房間裏久無人住,浮著淡淡的黴味。

陳舊的記憶就像陳舊的空氣,看不見卻無處不在。

何知琳,陸嘉衡身邊已經很多年沒人提起這個名字了,好像這個當年離經叛道鬧得滿城風雨的女子從未存在過。

外婆已經很老了,從曾諳記事起外婆似乎就是白發蒼蒼的模樣。小孩子眼裏世界是靜止的,今天的太陽和昨天的一樣,明天的也是,所以所有的東西都不會變。曾諳以為外婆會一直這樣,直到她長大成人,直到她也變老,到時候她們甚至能一起做一對老夥伴一起到老到死。

然而沒有人是住在時間裏的,所有的人都不過是時間洪流中的飄萍罷了。

秋冬植物的凋零是潛移默化的,日漸衰落涼透的日光再也無法帶來生命力,日漸淩冽的寒風刮走了殘留的生氣,最後當生命走向消亡,你甚至說不清,這一殘忍的過程是從何時開始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曾諳都固執地認為,是93年的翠屏的深秋嚴冬消磨外婆的生命,所以她才會像門口的銀杏樹一樣枯敗。

但是其實早在世間的離別之前,無數的暗示與道別都藏在生活的蛛絲馬跡裏。就像那個夏天的早晨,外婆摔倒在井邊站都站不起來,小小的曾諳什麼都做不了急的哭,外婆安慰她歇一會就沒事啦。從那時開始外婆開始頻繁地去衛生所,開始一把一把地吃藥,開始用各種借口把曾諳支開然後打好幾個能持續幾個鍾頭的電話。

左右領居的大人們常常垂下一種帶著憐憫的眼光告訴曾諳,你的阿婆時日不多了,她快走了。起初曾諳不當一回事,她含著棒棒糖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晃著夠不著地的腿曬著太陽,笑嘻嘻地回答:“沒關係啊,阿婆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但是這樣的話說多了,那種冰涼涼的目光和冰涼涼的情緒逐漸浸染了什麼都不懂的曾諳,有時她也會惶恐起來,大喊著“阿婆”樓上樓下地找,直到找到了阿婆才安心下來。有時阿婆在做飯,有時阿婆在縫補,有時阿婆在記賬,阿婆好像一直忙忙碌碌停不下來,曾諳沒有別的孩子那麼嬌氣吵著要牽要抱,她就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看著。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寶像得了天大的情報風風火火來跟曾諳報信,曾諳你有爸爸啦,你爸爸要從上海來接你走!當時的曾諳還沒有後來能裝能忍,她大罵阿寶是“戳巴子”(騙子),上手就打,兩個五歲的孩子扭打成一團。最後還是路過的大人分別通知了兩邊家裏把人拉回家各自挨批才結束這場鬧劇。

曾諳害怕睡覺,因為一旦睡著就看不見也聽不見,說不定阿婆就是在此時離開。於是她總是熬夜,哪怕困到眼睛都睜不開也要看著阿婆。阿婆嚇唬她說:“你再熬夜就會變成夜貓子,晚上外麵的野貓一叫你的魂就跟著它們走了,飄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再也回不來。”曾諳膽子很小,一嚇就老實,閉眼假寐,是不是偷眼看看阿婆還在不在,阿婆就在旁邊坐著,坐著坐著曾諳就睡著了。

在曾諳的記憶裏她覺得關於翠屏的那五年很長很長,長到加上之前上輩子上上輩子和這輩子後來的二十年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