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聽過了,燕燕是八年前被穠華樓的主家從南安郡帶回來精心□□的,因她識得字,多與年輕郎君談文論友,又彈得一手好琵琶,因而得眾人維護,倒也不必如尋常妓子陪客宴笑。及至周家郎君長成,就隻與他廝混。旁人若要她強去,都被周郎攔下。穠華樓原也不叫穠華樓,是周郎初次見燕燕吟誦了一句‘何彼穠矣﹐唐棣之華’,主家就改了名。”
那日明月見了燕燕心有所感,晚間回來和常娘子略提幾句,常娘子就放在心上。趁她卸妝時來回明。見她若有所思,常娘子委婉勸道:“七娘為官,雖說朝廷不禁煙花之地交酬,倒也不必和她交陪。”
明月捏著薔薇花樣的金鈿,笑了笑道:“她琵琶技藝不俗,我是想起三姊了。”
過得幾日,明月聽陶景回稟完剛落得清閑,就聞堂外一陣喧嘩,似是差役和人爭執。沒一會兒一道綠影闖入,直到堂前才堪堪停住先往內探了一頭,望見明月時麵上忽笑,身形閃進來乖乖福了一禮。緊跟著差役追上來粗聲喝道:“小娘子,縣衙二堂哪容亂闖。”踏進來正對上兩雙眼,忙躬身道:“明府。”
梁冰自顧在一旁坐下,好奇地看著明月麵前幾卷書文。明月擺擺手讓人退下,道:“梁小娘子硬闖進來可於理不合。”
她話裏沒有追究之意,梁冰自然聽得出,因此扯開話鋒直接問道:“明府可知案情如何了?”
“杜知廉每日回衙都會提起。”
梁冰訕訕一笑,暗罵自己糊塗,連她都知情的事,蘭水令怎會不知。隻好低著頭揉搓半皺的衣袖,不發一言。
她半晌默默無語,明月隻得先開口道:“梁小娘子可是為了先前的事來問我?”
梁冰眼中一亮,急忙點頭,眼巴巴地望著她。
明月雖有心助她,但正如杜知廉所說,如何能由她挑明讓母女生隙,便道:“杜縣尉先前思慮有差。”見梁冰撇了撇嘴表達不滿,她循循善誘,“令尊一生為仵作,許仵作也做了三十餘年。仵作雖說是位卑權輕,但輕易也無更換之理,況且,隨人研習若是半途而廢,豈不是傷了為師的一片心意。小娘子碧玉年華,是願意付諸一生還是一時興起,現下也當想得明白。”
“我當然考慮得明白。”梁冰脫口而出,以為明月不信,又急急為自己分辨道,“我從八歲起就隨父親學習醫理,辨認各項死因。這八年來我從未忘記此道,即便我娘多次阻攔我也從未想過放棄……”她說著停下來,像是突然明白緣由,臉色倏忽就變了。
明月麵上淡淡,平靜地看著她。愈是如此,梁冰愈是篤定,胸中頓時生起一團火燒得臉通紅,眼睛不知該落在何處。她一向都知道母兄不讚成她行事,不成想……若真是如此,她豈不是錯怪了杜知廉?越想越覺難堪,虧她對杜知廉幾次三番不假辭色。一時心中五味雜陳,頭也低低地垂了下去,盯著案角不說話。到最後竟是一掌拍向木案,顧不得手疼猛然站起來,身影蓋住了明月麵前的光亮。
見她這般情狀,明月心知她已明了內情。但如此回家去,少不得一場吵鬧,家中不諧。因而也站起來,急轉兩步擋到梁冰麵前:“小娘子慢來。”
梁冰拂開她的手,徑自往外走去,一邊別過臉悶聲道:“待過兩日再來和杜縣尉致歉。”
明月搖頭無奈笑道:“小娘子這番模樣歸家,豈非辜負杜知廉一片心意。”
果然梁冰聞言佇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此行目的原是想讓明月應允,可此事難成非是他們之故,而關乎母兄。甚至是因她才使杜知廉陷入兩難境地,可那人也未因此而薄待她幾分,心中更是含愧,不禁瞳中眼淚打轉,深吸幾口氣才強忍住。迷蒙中接過明月遞來的巾帕,擦拭過後又覺難為情,不好意思背過身去。
明月溫聲道:“小娘子不避諱男女之別而願做仵作,本是一件好事。可畢竟男女同朝施政不過兩三年,眾人對此多有微詞也在情理之中。令堂令兄於此憂慮阻止,亦是為小娘子考量。”見梁冰臉色稍有好轉,偕了她的手又在案旁坐下,“於此一途,若得不到母兄支持,終不能長久。”
梁冰微微點頭,低首考慮一會兒,卻變得有些灰心喪氣:“我真羨慕明府。”
其實明月初時與她何異,父母為兒女計震怒淚眼都屬平常。往昔的堅持都已模糊,隻記得初見天子詔書的欣喜。自別後,幾年未見慈顏,不知白發生幾許。明月沉浸在舊時歡愉,恍惚莞爾:“得父母姊妹鍾愛,是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