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天七年正月初七,深夜。

大雪下了半個月,露重霜寒,雲宅遍地燒著地龍,直教冰雪觸之即化,白霧嫋嫋氤氳。

府中掛滿大紅燈籠,燭火煌煌令人難以逼視。

數十位禦醫忙進忙出,圍在正房的暖閣外商議病情。

一聲長喝過後,屋內跪了滿地,年輕的帝王徑直穿過人群,來到病榻前,見人睡著,尚有鼻息,兀地鬆了口氣。

和翊定定看著榻上的白衣,眉眼如畫,瓊鼻淡唇,清冷病弱得像下一刻便要散架。他抬手,想輕輕觸碰他的臉頰,探一探餘熱,確定他還在身邊,隻是手還沒觸到,便聽聞身邊太監德會低聲道:“陛下,魏國夫人來了。”

魏國夫人秦氏年逾七十,被婢女攙扶進來拜見,和翊叫了平身,目光投向趴在地上的太醫。

“雲相不過偶感風寒,這次想必……也是無礙吧?”

太醫們瑟瑟發抖:“陛下,雲相自幼體弱,往日仔細保養才得以延歲,這次傷寒來得洶湧,病入肺腑,怕是……怕是熬不過正月十五!”

此言一出,闔室寂靜,秦氏軟了腳,向前踉蹌兩步,撲倒在榻上嚎啕。

“三郎,你丟下祖母怎麼好啊!”

“三郎,叫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去。我將來死了,如何去見你爹娘,見雲家的列祖列宗!”

秦氏的哭喊帶動了其他人,滿地的仆婦都哀哀哭泣。病榻上躺著的是大雍內閣首輔,雲家家主雲玡,他一走,這鍾鳴鼎食之家便徹底垮了,任誰都能踩兩腳,啐一口。

他們哭的不是雲玡,哭的是自己。

和翊置身於滿室嚎啕中,被濃鬱的苦藥和檀香包裹,隻覺得可厭,可憎。

雲玡還病著,他們便在此哭喪,是巴不得他死麼?

是啊,人人都說雲玡活不過二十五。

人人都等著他死的這一天。

可雲玡偏不會死。

雲玡命硬,他答應陪他一生一世,豈會輕易死了?

和翊一腳踢在太醫肩頭,怒不可遏:“不準哭了!給朕閉嘴,統統閉嘴!”帝王之怒令眾人不敢妄動,哭泣聲戛然而止,秦氏歪倒在床前,已然昏死過去。

和翊麵目森寒,目眥欲裂:“朕命你們治好雲相,治不好,就都給朕去死!”

自此,和翊不再上朝,守在雲府,日夜陪伴,無論身邊之人如何勸說,都不肯離開一步。太醫們額上的汗水擦了又擦,隻怕一個不小心掉了腦袋。

宸極殿的奏折堆積如山,內閣大臣率領百官跪了一地,幾欲闖入丞相府死諫。

雲玡是國之肱骨,帝王心腹,可到底隻是臣子,沒了他,還有別人,離了他,照樣海內升平。帝王為他失態至此,才是他的罪過。

雲玡的仇敵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他的擁躉也開始惶恐不安,加入請和翊回宮的陣列。

正月十四的夜裏,天上掛著圓月。

雲玡於半夢半醒間清醒過來,他遣退眾人,清咳了幾聲,看向床邊的和翊,蒼白的麵頰上有了些許血色。

“陛下,請恕臣欺君之罪,臣不能陪您走下去了。”

和翊眼下盡是青翳,他守了雲玡數日,便像去了半條命一般,握緊他白皙細長的手指,抵在齒間喃喃道:“你不要胡說,太醫答應過朕,會治好你,你也答應過朕,會陪著朕。”

“臣要食言了。”雲玡輕聲道,“陛下,帝王之路,艱苦卓絕,可臣相信陛下會好好走下去,成就前所未有的霸業。”

“雲玡,朕不要聽這些。”和翊抱住他,把臉埋進他頸間。

“中書舍人蘇持為人聰敏,性情忠醇,可堪大用,隻是他與晉王私交過甚,陛下還需多多提防——”這個堅忍剛強的青年終於哭了,潮熱的淚水滴到雲玡的肌膚上,令雲玡渙散的目光微微凝聚。他心軟了些,如幼時遇到這個落魄王孫時那般,輕抬起手摸摸和翊的後腦,溫柔道,“和翊,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