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然一片白茫茫中,一隻雄鷹正淩空疾馳,喝殺三聲掠地而過。雄鷹身邊又一隻羽箭颼地射過,插在雪地之中。一個身形瘦小的仆從踩著雪大跨幾步趕來,低頭瞧那隻羽箭幹幹淨淨落在地上,癟了癟嘴,向後呼道:“殿……殿下,沒……”
再往後看,叮叮一陣鑾鈴響動,一列人馬緩緩自柏森中行出。當先一匹馬通體雪白,鬃毛迎風飛舞,馬鞍皆由金線勾勒,馬勒腳蹬都為爛銀打就。馬鞍上端坐一個錦衣少年,身披銀狐大氅,十六七歲上下年紀,麵如冠玉,十分俊美,眉間戾氣頗重。此人便是當今皇帝第五子,楚鸞。
楚鸞聽仆從道自己沒射中,擰住眉毛,將馬鞭在空中啪地一甩,往前撤去,那仆從臉頰登時皮開肉綻。仆從雙手捂住呼啦啦流血處,跪在地上,不住求饒。
楚鸞身子向前一傾,笑盈盈道:“母後給我講過一個外邦信使的故事,給君王帶來壞消息的人拿去喂老虎。這故事很好。”
語畢,楚鸞身後一人邁步而出,揖道:“殿下說的極是,古有孝子臥冰求鯉,此人弄丟了殿下的鷹,忠仆則當為主雪夜求鷹。”
楚鸞瞥了馬下那人一眼,道:“你是那個……監察禦史王儉?”
那人笑答道:“正是卑職。”
楚鸞拍拍手中雪花,點頭道:“雪夜求鷹,就該如此。”話音將落,身後眾隨從即刻奔出,將那仆從用繩索縛了,擺個跪姿,戳在雪中。
此時已至寒冬,邊塞更為酷寒,不消一刻,眾人須發盡白,仆從先是嗚嗚咽咽不敢作聲,後則周身麻痹無法作聲。
楚鸞見那仆從被雪堆得又圓又短,成了個白白的人棍,心中高興,便要打道回府。
正是此時,又一隻雄鷹劃破長空,雙翼全展,覆過楚鸞頭頂,身量更大過方才那隻。楚鸞雙眼一亮,轉手就要抽拔背上箭筒中的羽箭。未曾想不等楚鸞搭弓,那鷹哀鳴一聲,直直落入雪地之中。眾人見雄鷹中箭跌下,盡皆駭然,轉頭去瞧發箭的是什麼厲害人物。隻見一匹棕色小馬上騎著一個小小少年,從後頭得得踱步而來。那少年頭戴一頂水貂帽子,十三四歲,身著烏麻襖子,身材瘦小,眼珠漆黑,膚白勝雪。
楚鸞視線隨少年轉動,笑道:“你箭法不俗。”
少年聽了高興得很,揚了揚頭,神氣十足。
王儉上前一步,指著少年,喝道:“你是什麼人?”
少年抬起眼看了看眾人,卻不答話,沒事一般,噌地從馬上躍下,提起那隻鷹,拍了拍雪正抬步要走,卻道:“噫,這裏怎麼有個囫圇個的雪人?”
少年將手中鷹扔了,拂開身旁雪人臉上的雪,正是那個仆從雙眼緊閉。他心頭一驚,轉過頭衝楚鸞道:“是你們幹的麼?他幹了什麼壞事,要這麼罰他?”
楚鸞見他紅唇中露出細白小牙,心中一動,抽出一枚羽箭,瞄準了少年。
王儉連忙附和道:“哪裏來的無賴小兒,拿下了!”
小少年見這中年男人身著官服,心中驚慌,卻仍繃著麵皮強道:“你們又是什麼破家縣令、滅門令尹!”
楚鸞看他梗直脖頸,好笑道:“不怕殺頭和尚?”
少年沒聽爹爹講過這個典故,含糊道:“不怕!”
楚鸞又道:“哈哈,那麼小尼姑怕不怕?”話音甫落,手中箭矢即發,正中少年頭頂氈帽。
那少年驚呼一聲,氈帽旋即掉落,少年一頭烏黑長發散開,竟變作了個俏麗靈動的少女。
楚鸞爽朗一笑,少女臉上一紅,咬緊嘴皮,正要還嘴。一個少年又跌跌撞撞奔來,口中疾呼:“阿姐!阿姐!”走得近了,便能看出他麵容和少女有幾分相似。
少年奔近眾人,哪見過這麼多刀槍兵馬,登時嚇得瑟縮脖子,急急趕往少女身邊,捉住她衣角,輕聲道:“阿姐,阿娘在找你啦!”
少女點頭道:“嗯,那麼我們把這人救回家去。”
少年回頭看見那個活雪人,又是嚇得一跳,連忙將身上的毛褂子脫下來,搭在那人身上,便要伸手去扶。
王儉道:“幹什麼?!放下!誰家的小子如此目無法紀!”
少年被嚇得不敢動作,那姐姐瞪視了王儉一眼,隻是不理,仍自去扶那人。弟弟埋頭跟著姐姐,二人將那人扶起就要走。隻是那仆從實在挨不住,晃晃悠悠站起身來,片刻便栽倒雪中,就此死了。
那姐弟呆愣在原地,楚鸞身後的侍衛旋即就要抽刀將二人捉拿。楚鸞抬頭望了望天,打了個嗬欠,懶聲道:“不玩了,走了。”看也沒看二人,策馬往前走去。
這錦衣衛果然訓練有素,幾百人的隊伍也片刻收整一致,無聲地跟在楚鸞身後,擦過兩姐弟,噠噠鐵蹄濺雪,颯颯銀鬣乘風,一會兒就不見了。
燕國成治七年,烏疆各異族以貿易朝貢,與邊境要塞如碧城、會京互有往來。烏疆多以牲畜皮毛與燕者交易瓷器、織物等,彼此風俗互滲,但畢竟異族異心,故而偶生事端。
行至碧城大街,隨處可見須發滿麵高頭大馬的異族漢子領著馬隊自街上叮叮當當走過,碧眼卷發的異族女郎身著五彩輕紗婉鸞倚門,又有做買賣的小販當街烹煮牛羊水飯、牛羊爊肉、批切羊頭、旋煎羊白腸、甘草冰雪牛奶,香氣蒸騰,叫喝滿街。烏疆族人尤善騎射,歌舞亦佳。十字街上,有射竹箭得瓜果的小遊戲。妓館左右,又有烏疆大漢半脫袍子並烏疆女郎微露□□表演大刀舞。
今日有些不同。馬隊被驅趕到巷中,闌幹上的女郎用帕子捂住嘴、瞪大眼睛地往街上瞧,攤販被搡在一旁,不從的,攤子一應打爛,美食灑落一地,更別說到哪尋賣藝的老少男女。原來是皇親貴族出巡,自然尊貴非凡。
那赤金輦車走在最前頭,往後依次是監察禦史王儉、碧城縣令、錦衣衛總旗薛停雲、數十名錦衣衛腰挎繡春刀、數十名親從官,最末是數十名火者。浩浩蕩蕩,相續而行。
有好事的瘦高小吏一麵指指前方,一麵低聲道:“聽說這個……是皇後娘娘親兒子,恁大個皇子,為啥落到咱們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