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穀雨之前,師藝臻將十株蓮花栽種在醴泉寺外的小石潭。他原想讓小和尚出門來看看的,可靜室裏都是甘醴芬芳,而小和尚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醉臥在床榻,始終醒不過來。他隻在門檻倚著,看著濛濛的光暈透過窗楹落在裹著小和尚的被褥,終究將門嚴實地合上,轉身離開了。
行至山腳,一陣風過,粉白的杏花落了他滿肩。他竟覺到了那細微的重量,走了很遠,才輕輕將花瓣拂去了。
策馬回到市集,遠遠地,他就看見鋪子門外站著一個高挑個子的小郎君,將一身羊皮裘衣裹得緊巴巴的,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平頭巾子,佝僂著身子,局促地在那裏左顧右盼。他一眼認出來,卻有些不可置信,及至下了馬,到了跟前,看見那人“嘿嘿”、“嘿嘿”地笑出一口齊整方正的好牙,才由不得他不信了。
“易滌清?”他難掩驚訝,“你這時候怎能離京?”
小郎君麵相幹淨得略嫌寡淡無色,骨相規整得有些橫平豎直,唯有唇見氣血,線條柔韌,豐潤動人,一笑,更顯出清秀鮮活的模樣來。
“大哥,”他那局促的可憐相登時沒了,虎虎地跳近前來,抓著師藝臻的肩臂搖晃,“我可找著你了,大哥。大姊說我不該告訴阿鋒你在這兒,說你們哥兒倆一定談不攏,非要鬧出事來不可。”
“為這麼點事,你大姊竟能讓你放下差事來平安一趟?”師藝臻將鋪子打開,一扭頭,就看見易滌清一臉心虛,一雙眼睛做賊似地亂瞟。
“猴兒,”他冷不丁斥了一聲,“你究竟怎麼出京的?太常寺裏有人知道嗎?”
“大哥,嘿嘿,大哥,”易滌清腆著臉,隻是訕笑,“實不相瞞,老子,嘿嘿,老子讓太常寺給趕出來了。”
“嗯?”師藝臻不由皺眉,“這怎麼會?”
“他們叫老子卜卦,老子隻說實話嘛。”
“卜卦說實話?”師藝臻懷疑地看著他,“就被趕出來了?”
“嗯,就是嘛。”易滌清連連點頭,點得虎虎生風。
“你說老實話!”師藝臻有些不耐煩,“別讓我替你大姊揍你。”
“大哥,你不信我!”易滌清急得口吃,“我,我什麼時候不是說老實話?要不,我替你也算一卦!”他手一張,就是滿掌算策,不知什麼時候到手裏的。一時間,隻見他將算策耍弄得令人眼花繚亂,竟都是虛影。約略盞茶功夫,隻聽唰的一聲,算策灑落一地。
易滌清仰起頭,兩眼發亮。
“大哥,我用盡畢生所學,這一卦算出來你——”
“吉星高照。”師藝臻冷冰冰地。
“怎麼可能?”易滌清幸災樂禍,“是凶!大凶!凶得很!”
師藝臻冷笑一聲,抬腳徑自向書桌前走。
“凶得唷,”易滌清卻不依不饒地追著他喋喋,“你都恨你的老子!”
霎時間,師藝臻變了臉色。
“嘿嘿,大哥,嘿嘿,”易滌清一臉光彩流溢,又是畏縮、又是難耐地伸出手,在師藝臻肩頭輕輕地拍了拍,又小心地撣了撣,“你別怕。有我替你逢凶化吉嘛!”
“出去。”師藝臻沉聲道。
“嘿嘿,大哥,誒?”易滌清慢了一拍才聽明白。
“出去。”是不容置疑的聲調。
“大哥——我在這裏舉目無親——”易滌清虎虎地撲上來,拽著師藝臻的手臂用力搖晃。
師藝臻淡淡掃了他一眼。他當即訕訕地放了手,老實地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出了門檻外,站著不動了。
“大哥——”
“你還有什麼話說?”師藝臻怒火隱隱。
“大,大哥,就是說,”細瘦高挑的小郎君又局促地佝僂起來,顯出可憐相,“我就是這,這麼被太常寺趕出來的。”
師藝臻將前後的話連起來一想,心頭火登時躥起數丈,卻又無可奈何,隻得在心口摁了又摁,才低喝一聲:“回來。”
隻見小郎君立刻笑出一口好牙,慌著一步踏過門檻來,抬手扶扶頭頂的巾子,又開始“嘿嘿”、“嘿嘿”了。
入暮時分,師藝臻搭起了鋪蓋,向易滌清道:“這一路風塵仆仆,你也該乏了。早些休息。”
隻聽了“乏”這個字,易滌清就不由連打三四個哈欠。他已洗換了一身家常裝束,一麵往鋪蓋裏爬,一麵道:“大哥,阿鋒不在你這裏住?”
“嗬,”師藝臻冷笑一聲,往書案前坐下,取筆蘸墨,“他和你不同,是腰纏萬貫來的,揮霍至今也沒有見底,怎會來我這裏?”
“唉,”易滌清裹上被子,分不清是歎氣還是哈欠,“大哥,你總把阿鋒想得這樣壞,你不知道阿鋒可憐嗎?先是阿伯,後是瑤琳,兩個人都走得突然,阿鋒他是受不了的。”
師藝臻握筆的手猛然一緊。
“你說什麼?”
“阿鋒他心很軟,他受不了的呀!”
“瑤琳?”師藝臻已是心神動搖。
易滌清在枕上翻了個身,瞪大眼睛看著他:“瑤琳走了。大哥,你不曉得嗎?”
竹筆的筆鋒一偏,就毀了一幅辛苦抄寫了大半的經卷。
“阿鋒沒有告訴你?”易滌清坐了起來,“他竟然沒有對你說?大哥,阿鋒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來見你,自然是有緣故的!”
房間裏一時靜了,能聽得見窗外的夜風。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師藝臻淡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