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柳蔭鳴蟬的夏日,家裏服侍的一幹人或立在廊下,或坐在階上,皆昏沉沉欲眠不敢眠,薛家大小姐素日寬厚好性,午間並不愛使喚人,尋常也不用這麼多婆子丫鬟守著,早使人退下了。
今日她心裏七上八下,雖手上繡著帕子,究竟繡了什麼也不知了,早把這屋外一幹人忘了幹淨,滿心焦慮著自己的親弟弟。
那一家子下人倒不知主家的擔憂,有那自認年老有些體麵見識的婆子,閑嗑牙說起府裏的小爺,“誰不知道咱們府裏的二爺將來必有大出息!”
聽了這話,怕不小心瞌睡了的丫鬟們也來了精神。那穿著青緞薄衫,白綾細折裙的小丫鬟眉飛目揚:“咱們大爺不必說,金陵有名的霸王,二爺才是真正的有能為!如今這一去,莫說秀才舉人,怕那狀元也不在話下呢!”
頭挽雙環髻的小丫鬟也吹捧道“當初那菱水村來來回回那麼多人,咱二爺不過路過瞧一回,就說夏汛將有水發,使人挖了幾條溝,其他人還不信,笑話咱們家是瞎耗銀子白使勁。
誰知道溝才將將好,果然就有水,上府淹了好幾百頃稻田,水到菱水,傾刻少了,別說田了,連那池裏的荷花也沒折了一朵!”
餘下的小丫鬟哪不有榮與焉?個個都有好話說:“要不都說咱們二爺是仙童下凡!”
那笑語飄進屋裏,倒叫個小姐回了神,麵上卻不見喜色,反添愁意。原來這小姐正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紫薇舍人之後,薛家嫡支長房嫡長女,乳名喚作寶釵,然而生平可憐,尚在幼年,父親便一病去了。
有一同胞兄長,名薛蟠,當時雖已七歲,卻鬥雞走狗,大不成體統,幸而老天垂憐,又送了個嫡親的弟弟,名喚薛螭,讀書識字,經濟學問較其兄高出百倍不止。偏這弟弟幼而聰惠,來曆卻常叫人莫名,生來性情更是怪異。
原來薛父病中見一仙人攜一童欲去,又因見小童麵善心喜,誠心欲留款待,那仙人飄渺雲上,隻道:“觀汝家德行,何有留我童兒之意?”
驚醒才知是夢,下人卻慌急來報,夫人怕是小產了!那薛父家財萬貫,又在官府掛職,儒商之名遍傳金陵,叫伯爵府王家將嫡女下嫁,也是一能人,轉念便想起這夢,深悔道:“這是我不行善舉,故留不住這仙童兒!”
再想到長子平庸,女兒年幼,更是悲從中來,泣涕如雨。病中攜子帶女求神拜佛,金陵百寺千廟竟俱求遍,捐出香火何止百萬,更有修路築橋,施粥濟藥,賑災送糧等等善事,舍了大半家財,人人無不嘖嘖薛家仙童難留。
想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薛夫人一日日竟好了起來,十月後生下一子,康健活潑。薛父心願即了,病軀強撐至幼子洗三,又為兒子取字疏安,含笑去了。
那薛寶釵因當日她父親在時,隻此一女,又生的天質聰慧,故深受薛父喜愛。自小讀書識字,猜花鬥草,彈琴吟詩,圍棋寫畫,更至護蘭煎茶,常有閑情雅趣。
但自其父親死後,她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便不以書字為事,隻留心針黹家計,教養弟弟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
此番她料定前日不見弟弟音訊,今日必該送來了,她心裏另有一番憂慮:弟弟畢竟年歲尚少,進學不久,江南文風鼎盛,讀書科舉人家也多,或許這時便考秀才有些勉強。
況且金陵常有奉承之語,稱他作仙童兒,若府試未考過或名次不佳,隻怕他麵上過不去,倘或存在心裏,就更不好!
而且旁人不知,她自家是深知的:自己這個弟弟素有頑疾,時而侊若兩人。一個心計深沉,看了叫人害怕,一個卻天真勤奮,懵懂無知。
她從小照顧這個弟弟,總覺得那個心計深沉的是弟弟招惹的邪祟。為此佛寺道觀也不知拜過多少,不知怎麼也不管用!
心裏想著種種煩難擔憂,門外卻喧囂起來,有才留頭的小廝進了二門激動大聲傳報:“中了!中了!二爺中了!”
內院頓時喜氣洋洋,薛夫人趕緊喚人進來問:“我兒是何名次?”
小廝一臉笑來回話:“二爺是知府親點的頭名!!”“好!好!”薛夫人連聲道,喜笑顏開,一邊使人打賞來報喜的衙役,一邊大手筆賞家中下人三個月月錢!尤其是小兒子院裏一幹人服侍有功,再多賞一個月!
寶釵心中大石一落,笑嗔道:“媽也太小氣,那些跟去服侍的豈不更辛苦,媽難道不多賞?”
薛夫人哪有不應的道理,娘倆說笑幾句,寶釵又轉回心思,忙追問:“如今他們人到哪裏?怎麼還不回家來?疏弟身子怎樣呢?”
薛螭怎樣,他還躺在客棧床上病的起不來,那邊親哥薛蟠和嫡親二叔家的堂哥薛蝌來看過,見人還是昏睡,薛蝌忙示意到門外說話。
那薛蟠生性爽直,才出門遍生氣道:“我早說不必逼著他考什麼試,咱們家還能缺了他?他才十歲不到,哪裏能進考場,你們早聽我的,哪裏能病的這樣!!”
薛蝌忙分辯:“何曾有人逼過疏弟,原是他人小誌氣卻大,定要下場一試的,如今得了頭名,可見疏弟天資聰穎,並非胡鬧來著!”
他自然知道疏弟為何急著下場,自大伯一去,家裏生意每況愈下,大堂哥更不是個支撐家業的,不知被人哄了多少銀子去,眼見家裏姐妹一日大過一日,姻緣還沒有著落,莫說疏弟這種有能為的,便是他看著難道能不愁?
“二位兄台所提疏弟,不知可是今日頭名薛螭薛疏安?”走廊上有人笑問,兩人望去,見是一個穿著學子服,相貌平平之人。
薛蟠不屑理會,薛蝌見他溫文爾雅,料住的起最好客棧上房也不是普通人,笑與他言談:“正是我家疏弟!不知仁兄是?”
“在下周懷信,聞說今場府試頭名乃是不足十歲一仙童兒,實在是少年英才,貴府好福氣啊!”
那廂兩人寒喧幾句,通了名姓,住址,又約好待薛螭病好再來拜訪。薛蝌自認是為堂弟結交了一個人脈,待薛螭次日一醒,便提起了這周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