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我說,我做了一個夢。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所有人都在哭,約旦發生了特大恐怖襲擊案。約旦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對阿蘭·薩莫約特說,阿蘭,你又哭什麼呢,你的愛人並沒有死,然而我和查爾斯登記過。“下午三點市政廳,在所有人的見證下,瓦爾澤·洛佩茲——克裏斯蒂安二世·索倫迪諾和妮娜·索倫迪諾的兒子,與查爾斯·柯蒂斯——溫斯頓·斯特爾那斯·柯蒂斯和克拉拉·德·司達爾的兒子,正式走到了一起。”
我想,躺在那裏的不是查爾斯,隻是一具屍體,一個遺留物,被留下的物。我不願意看。貝尼舒抱住我,希望我能說幾句話。我張開口,說不出話,隻聽見有人在哭,可能是我在哭,也可能是其他人。我該說話。我說:我是歐羅巴的鰥夫。
歐洲到處都是查爾斯·柯蒂斯的痕跡,到處都在告訴我,查爾斯不在場。我說:我是歐羅巴的鰥夫。
律師處理了遺產,人們進進出出,我不想要任何我見過的東西。鋼琴應當被埋葬。如果人的靈魂是一段音樂的回響,音樂應當被埋葬,連同靈魂一起。
時間會摧毀一切,愛情也變得麵目全非。我追憶一切,一個我處在記憶發生時;一個我站在一切的終點,被時間的玻璃隔開。即使我在玻璃外撞得頭破血流,也無法再次進入記憶發生時。我隻能徒勞地觀看曾經的自己。
我和查爾斯的感情曾經無可奈何地向下滑。十三年,激情的衰退不可避免。露易絲女士去世的時候,查爾斯說,她那麼思念自己的丈夫,是因為他離開得太早了。我記得查爾斯說,人們可以相愛十年,不可以相愛二十年,但是人們可以陪伴二十年——剩下的後十年裏不是愛情,隻是責任。查爾斯,或許你說的不對。
在薩薩裏大教堂,我說,查爾斯,我不想回去了。查爾斯說,要是回去了怎麼辦呢。我說,回去了我們就登記結婚吧。阿蘭·薩莫約特、伊芙琳·夏呂斯和我姑媽見證了我們的登記。走出勒阿弗爾市政廳,我和查爾斯甩掉所有人,開車去了海邊,去看象鼻山。查爾斯從來不戴戒指,因為他的父親總是戴著戒指,並且背叛了它們。我和查爾斯交換了戒指,查爾斯忽然轉過頭摸了一下眼睛,他一邊哭一邊笑,說:“我不知道有多害怕結婚。”
我同樣害怕。我沒想過自己也能有家庭和愛人,但是我們結婚了。婚姻關係意味著存在一種外在的強製力,愛的激情消失,隻剩下責任。瓦爾澤·洛佩茲——克裏斯蒂安二世·索倫迪諾和妮娜·索倫迪諾的兒子,查爾斯·柯蒂斯——溫斯頓·斯特爾那斯·柯蒂斯和克拉拉·德·司達爾的兒子,我們兩個身後是兩段失敗的婚姻。
我看見屍體上的戒指。
查爾斯,我不是從沒有想過離開你,而是我不能。我們的感情開始變得淡漠,我們都沒有錯。時間摧毀了一切,包括我們的關係,沒有人犯錯。我瘋狂地迷戀一個女芭蕾舞演員,想在她身上尋找到消失的激情,可是我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隻有查爾斯曾經給過我,以後我隻能在別人身上尋找他的影子。愛不是激情,而是責任,我離不開查爾斯。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無法離開。查爾斯,愛就是責任。
有一天晚上,我隨手拿起一本書,書裏寫了一個中國的古代故事。一個畫家向朋友們展示自己的畫:畫麵上畫著一個花園,池塘邊一條狹窄的小徑穿過下垂的樹枝通向一扇小門,門後是一間小屋。當朋友們四處尋找這位畫家時,他不見了,他在畫中,慢悠悠地沿著那條狹窄小路走向那扇門,靜靜地在門前停住腳步,側過身,微笑著消失在門縫裏。1
多麼美好的故事。我開始書寫自己的回憶,可是我永遠無法進入我的回憶裏,再次成為事情發生時的自己。我無法進入自己的書寫。我隻能徒勞地觀看,然後追憶。時間摧毀了一切,查爾斯,沒有,不是時間摧毀了一切,而是我們太善於遺忘了。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被名為記憶之物予以保存,然而我們並不翻看。我和你之間有過太多回憶。時間沒有摧毀一切,我不想再給自己找借口。
我開始書寫,似乎憑著我的書寫,我可以找回你,以文字賦予你身體,再次占有你。我書寫,因為我希望別人也能得知查爾斯和我的關係,所有人都在評價查爾斯、評價我,我該說什麼呢,查爾斯不應當被評價,隻應當被認識。人們希望我們在電影裏超越道德,給出非道德的自由,但是又不肯在現實裏賦予我們這種自由。
人們隻能接受易於理解的東西,然而易於理解的東西陳舊乏味,我應當這樣說,如果有你們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全部都是你們的問題,你們活該麵對令人昏昏欲睡的道德,然後哭著說:沒有人愛我。就是你們讓世界變得這麼無聊的,你們活該沉淪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