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汴京城,初雪來的格外早,往年這個時候剛是楓葉滿枝秋遊忙,而現在已是一樹梨花壓海棠。
位於大陸中部的汴京城從來都是最熱鬧的地方,縱橫筆直的街道,巍峨高聳的城牆,以及城中最耀眼的皇城,無一不彰顯這座千年帝都的堂皇之氣。整座城市被高牆涇渭分明的分為兩部分,牆內是皇家與貴族們的居所,喚為內苑,牆外是尋常百姓們的家園,名喚外城,這麵城牆乃是當朝靈帝命天下工匠齊聚帝都所築,城築後,取金石斧刃劈之,城損則斬築城工匠,斧裂則斬鑄兵之人,城下白骨累累,陰風慘慘,雷雨之日猶如鬼哭,此牆因而得名哭牆。由此天下怨聲載道,義軍雲起,汴京城守將懷恨已久,開門獻城,城破之日靈帝不願天顏有損,拔劍自刎,義軍入城後推開國高祖十世孫繼位,這位素有賢名的閑散王爺展示出了仁厚寬宏的一麵,赦免含冤官員,與民休息,由此開啟了數十年的太平盛世,隻是不知為何,哭牆下的寒風卻更加陰冷了。
而這熱熱鬧鬧的外城,又數朱雀街最為繁華,此街盡頭便是內苑,城門之處有一個數丈之高的朱雀銅像,因而得名。傳言此間之地多有王公貴族便裝出遊,更是留下過皇子公主錦衣夜行的旖旎傳說,街邊有數之不盡的精美吃食,有馥鬱香濃的絕世美酒,更是存著隻有帝都才得一見的奇珍異物。
三餐四季也不過是一碗人間煙火,這繁華的朱雀街便是整座城最美好之所在。對於徐慶芝而言,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便衣閑遊,嚐盡人間繁華。身為當朝晉王之子,繈褓中的他便已經是別人一生也難以企及的從四品明威將軍,出生之時皇帝親至晉王府,賞賜之物絡繹不絕,榮光無限,五歲時入宮麵聖,因言語聰慧,皇帝喚至身前,手撫其背而讚之“晉王家千裏駒也”,加封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這也是開國以來首個身兼文物雙職,十四歲隨其父出征塞北,一身明光鎧,手執亮銀槍,斬將奪旗,北蠻聞風喪膽,十五歲輕騎突進,攻破東夷王庭,俘東夷王族而歸,群夷束手,帝國以東一戰而定,皇帝大悅之下,武職加封一品驃騎將軍,文職開府儀同三司,一時間風頭無兩。
本該順風順水做小王爺的他卻在十六歲時在戰場上被西巫的神箭手一箭射中胸口,墜下馬來,急救回營時已是嘴唇烏青,氣若遊絲,皇帝聞訊大發雷霆,將宮內的禦醫盡數派往前線,怎奈何已經毒入骨髓,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一雲遊道人來至營前,說了一番紫薇數術之類的話後留下一味藥方,晉王力排眾議令人與徐慶芝煎服,飲下藥汁後一口烏血噴出,終於是救了回來。可誰知得救之後的當晚,徐慶芝便開始徹夜做夢,夢裏是一個血海滔天的世界,與眼前的歌舞升平相比猶如地獄,隨處可見的裸露在外的屍骨,就連戰場上廝殺多年的徐慶芝也心有不忍,那個世界連天空仿佛都是血紅色的。在夢裏他看到了一人一劍獨守天淵的劍客,看到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豪傑,更有須彌芥子化為一國的佛陀,尺地寸天一步萬裏的仙人,在夢的最後,隻見一人一劍淩空而立,周身諸天神佛虛影宛若實質,在血紅的天空中如神祗般讓人不敢仰望,光影縱橫之下整個世界仿佛都劈開了一角,在漫天血雨之中留下一片淨土,徐慶芝心生崇敬之情,正待細看那人容貌之時,胸口舊傷劇痛,將其從夢中驚醒,而從那日之後,每晚的夢境都會伴隨著箭傷的痛楚,數年的煎熬讓他不得不從戰場隱退,從此天下無雙的帝國少年將軍隻能退居帝都做一個閑散王爺,終日縱情山水,隱於人間。
徐慶芝今日趁著初雪已停,身著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肩披大氅,腰係美玉,帶足銀兩,獨自一人大搖大擺的從朱雀門而出,四處閑遊。朱雀街拐角的陳記茶樓裏聽說到了些新茶,是連皇宮裏都沒有的好玩意兒,念及此處,徐慶芝加快了步伐,生怕去的晚了連個碎渣也嚐不到。眼見著茶樓的招牌在風中獵獵作響,肩處忽的一沉,原來不知何時迎麵走來一個身材瘦弱的孩子,低頭撞上了自己,隻覺得腰間一鬆,原來是個小賊,徐慶芝伸手如電,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重重用力之下,來人一聲悶哼,揚起了頭,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七八歲,雖然臉上髒兮兮的但是難掩清秀。
“你放手”那孩子聲音清脆,羞惱著想要掙開,奈何徐慶芝力大,掙紮半天也是紋絲不動,徐慶芝語帶調侃“小小年紀做什麼不好,偏要偷人東西”。說著手上略一用力想給他一個教訓,怎知還沒發力,突覺手上一麻,這孩子手腕一扭,不知用了什麼法門,居然從自己手中掙脫了。
“我爹說了,穿成你這樣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偷了也就偷了,要殺要剮,都聽你的”這孩子一幅悉聽尊便的樣子倒是讓徐慶芝不好動怒,見他一臉大義凜然,再加上這孩子居然能從自己手中掙開,心下好奇,不禁莞爾道:“那你爹可說錯了,我可不是壞人,這天色也不早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然後送你回家,我倒要看看,你爹是個什麼人物。”
一聽有東西吃,那孩子不自覺的咽了咽口水,這一幕被徐慶芝瞧在眼裏,指著前方不遠的茶館道:“喏,前麵這鋪子,是全京城最好的點心鋪子,你別吵鬧,我就帶你去嚐嚐。”一聽這話,孩子滿臉雀躍,抓著徐慶芝的手臂,央求道“我好幾天沒吃好好東西了,快帶我去吧,我一定不吵不鬧。”
徐慶芝想著今日閑來無事,對這孩子的來曆也是頗感好奇,當下哈哈一笑,帶著他大步而去。一進茶樓,掌櫃的見是貴客來了,忙不迭給安排了個雅間,徐慶芝讓小二上了幾盤可口點心一壺新茶,坐下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你父母今在何處?”
“我叫曹倉舒”,滿嘴都是點心含含糊糊的說,“我可不是汴京人,我出生在很遠的地方,但是我記事起就在汴京了,我沒有娘親,我爹身體不好,腿腳不方便幹活,都靠幾個叔叔伯伯接濟。本來日子也能湊合著過,誰知道我家附近的莊子被當今晉王世子占了去做獵場,大家沒了生活來源,這才有一頓沒一頓的”
徐慶芝微微一愣,這孩子口中的晉王世子莫非是自己不成,但是自己從未下令建什麼圍獵之地啊,“你確定是晉王世子幹的?”
“對啊,來的人都拿著晉王府的牌子,可凶了,還打人”倉舒語帶不忿,“我要不是年紀小,我非上去打他們兩拳不可。”
徐慶芝臉色陰沉,莫非有人打著自家的旗號在外麵做了歹事,此事定要好好查查,若有人敗壞自家名聲,定要用他來試試晉王府的劍鋒。正沉吟間,忽聽著樓下一陣喧囂,本不願理會,卻聽著腳步聲竟是朝著自己所在的雅間而來,徐慶芝一聽腳步聲便覺得此人身法極快,絕非常人,餘光一掃正在狼吞虎咽的倉舒,心想:這孩子果然不簡單。
門被一腳踹開,隻見一魁梧大漢迎麵而來,進門便吼“倉舒在哪!”身後跟著一眾小二和驚慌失措的店掌櫃,“徐公子,對不住啊,這人真是蠻橫,我們實在沒攔住,公子莫怪,公子莫怪。”
徐慶芝擺擺手,示意掌櫃的不必如此,尚未答話,隻見倉舒探頭探腦的站起來,“三叔你怎麼來啦,快過來一起吃呀。”
“你是誰,”徐慶芝料定這漢子以為是自己拐跑了倉舒,特來尋人。那人見孩子無事,臉色一緩,“我叫白義,是這孩子的三叔,汴京城郊人士,帶他出來置辦日用,轉眼這孩子就不知去向,一路追尋到此,多有得罪,不知公子姓名”
徐慶芝沒想到此等粗豪之人說話竟然文縐縐的,回道“我見這孩子甚是投緣,便帶他來吃些點心,未曾告知,是我冒昧了。”
“快跟我回家,以後再瞎跑,定要你爹打折你的腿”白義語氣極凶,臉上卻是寫滿了寵溺,說著便要去拉倉舒起身,倉舒此時倒是極乖,戀戀不舍的看了眼桌上的點心。徐慶芝見在眼裏,笑道“小二,將這些點心打包好給這孩子帶走吧”
白義正欲拒絕,倉舒搶先一步“謝謝哥哥”說著便歡天喜地的又拿起了一塊往嘴裏塞。白義一臉無奈“那便多謝公子了。”小二打包後,二人告辭而去,徐慶芝獨自坐在雅間,臉上陰晴不定。剛細看那人身形絕非常人,氣息綿長,周身紫氣隱現,此等實力放在大內也是數一數二,以此人的身手絕不至於落得餓肚子的地步,況且其言語不俗,絕非常人,其中必有隱情,莫非是什麼宗派之人,想當年自己親自率領禁衛鐵騎馬踏江湖,橫掃天下宗門,此人難道是什麼宗派餘孽,從外地潛入京城有所圖謀,所以不敢拋頭露麵外出做活不成。
一念至此,徐慶芝站起身來向樓下看去,卻驚訝的發現短短一會兒,整條街居然已經失去了二人的蹤跡,這二人果非常人。徐慶芝眯起眼睛,若是宗門死灰複燃,自己也不介意再帶鐵騎將他們徹底斬草除根,不過心裏對這漢子是越來越好奇了,心裏決定回府以後讓家裏好好查查此事。
眼見天色將暗,徐慶芝下樓結了茶錢,移步回府。晉王府是一眾王爺府邸中離禁內最近的,縱九橫七的銅釘嵌在朱漆大門上,門上的獸首銅環也是出自名家之手,寬一尺厚五寸足足八級台階,頂上牌匾燙金大字,上書“晉王府”三個大字,乃是開國高祖親自手書,整座晉王府前窄後寬,藏風聚氣,皇家破例允許晉王開禁內後湖之水灌自家王府,晉王府以帝泉引流,並移假山數座於王府湖內,假山上建數寸寬的翠竹棧道,泉水自假山之巔蜿蜒而下,湖邊有一涼亭,名為流觴亭,晉王及徐慶芝常於此地呼朋喚友,坐而論道,酒杯自假山之上順棧道而至亭前,酒杯飄至誰身前,誰便要舉杯飲酒並賦詩一首。此等風雅之氣,舉國文人爭相效仿,名喚“晉王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