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夔門雨埠(1 / 3)

一場磅礴大雨傾天而下,橫掃瞿塘峽口。

浩蕩長江奔流萬裏,行至此處,逼入窄峽,被暴雨一激,戾怒疊起。

白帝城下的魚複碼頭背山臨濤,磐穩不驚的忍受著雪白密集的雨鞭子,大小船隻急急靠埠,桅檣參錯。

船郎們搏雨係穩船纜,碼頭百步梯漫著古綠的苔色,蜿蜒伸上雨雲籠罩的山腰。

幾個菜農魚販被淋在半途,挑著擔子甩開泥腳,三踏五踏,奔向山腰的一家店鋪。

這鋪子青楊木搭建,上下兩層,沿著山勢拐了兩個角,簷伸六尺,仿佛專門為避雨的人準備,簷下“唐十鹵”的幡子半淋在外,沒了往日的招搖,然而鹵食的香氣並沒被大雨衝淡,反而在清新的潮濕中更加濃鬱。

簷下各色避雨的過客,多兩文錢的都已按耐不住,溜進鋪裏解饞,鋪外餘下的多是纖夫苦役、貧民乞丐。

店中夥計手托菜盤,走至簷下:“各位,唐老板說啦,今日大雨聚財,門裏門外均是客,這是小店的紅鹵油鵝腸,白鹵鬆雞腳,先來者先嚐,隻需在江上給小店傳個口彩,便不算賒賬!”纖夫乞丐們一擁而上,將盤子一抹而空。

唯有一個背著包袱的少年,眼光透過亂哄哄的人群,在鹵食上流連片刻,抿了抿唇,低頭看回自己的腳,沒有挪動。

唐十鹵名號響亮,每鹵必經十道工序,美味入骨,窮友們貪上這等口福,更加蹲門倚牆的賴在簷下。唐老板也不怪,往鹵菜單子下又多掛了兩塊牌子,堂中客立即報名搶點,就連泊船之上也有人專門前來點菜。

夥計們手腿勤快,小店的香騰熱鬧將避雨的無聊驅逐得一幹二淨。

鋪外雨勢正烈,鋪內喧嘩鼎沸,百響千聲,忽被一道嘹亮遙遠的嗓音刺破,洶湧的江上有人冒雨放歌:

有女莫嫁駕船郎哎——,朝朝暮暮在他鄉,有朝一日“翻了身”哎——,隻落一身爛衣裳!

有女莫嫁駕船郎哎——,年年月月鬥龍王,有朝一日“翻了身”哎——,烏龜王八笑斷腸!

這嗓子,雨天響震四方,晴天還不把瞿塘峽唱塌了。

靠窗的客人們探頭張望,鹵鋪位居白帝山腰,地勢極好,即便有濃雨遮著,也可見長江寬波銀練,橫貫天野,直撲川蜀咽喉,仰首向東,兩山刺霄壁立,懸陡逼仄,正是鎖扼川水雄甲天下的夔門,俯首向西,夔州環霧,宛若仙城。

在這煙波彌漫的壯闊圖景之中,一葉烏篷小舟撥雨戲浪,貼著翻蛟似的江麵飄掠起伏,越靠越近,高曠豪邁的歌聲就從這船上傳出,直唱得痛快淋漓,天地無物。

魚複碼頭密泊著避雨擱行的船隻,已經沒什麼空位,那小舟卻輕而易舉的滑進一個窄縫,一篙點穩,也不放纜,跳板便直接搭上痕印深深的岸石。

船上不緊不慢的走下一個撐傘的年輕人,上岸之後回身拱手:“霍舵,多謝你高歌相送!”

掌船之人亮笑回應,勾起跳板點篙離去,小舟順水而下,一眨眼就消失於夔門雨幕。

鹵鋪裏有看客議論:“這會兒下峽,是不要命了吧!”

旁人回應:“那也得看誰,那掌船的是神鬼不怕的霍青鳥兒,閻王聽見他的嗓子也要繞十裏。”

議論尚未止歇,年輕人已經拾級而上,收傘入鋪時,與簷下背包袱的少年刮蹭了一下,連聲致歉。

唐老板從後廚出來,招手道:“怎麼這刻才來,快上去,老桌等著。”

年輕人嗬嗬一笑。

不少人都好奇,七江會漢水舵主霍青鵬親自操舟相送的是個什麼人物,見這年輕人不過十七、八歲,普通書生一個,並無出奇,隻是笑容昭朗,一瞬間好似雨散日出,令人頓生親切。

唐老板拾輟了幾個拿手鹵味,拎酒上了二樓,走進拐角垂簾的小閣間,桌子空著,不見人影。

年輕人和悅的聲音一本正經的從桌下傳來:“小鼓,你是哥哥,怎麼能欺負妹妹,小鑼,和哥哥一起玩兒,不是更有趣兒?”

唐老板伸手到桌下,拎出兩個正在慪氣的小娃,“小鑼小鼓,你們娘剛做了醪糟,再鬧沒得吃。”兩個小娃一聽醪糟,立刻忘了瓜葛,歡叫著跑開。

年輕人爬出桌底笑道:“老唐好福氣,兩個娃兒越長越靈光。”

唐老板鋪開酒菜,眯眼一樂,“莛飛,你娘沒給你說親?”

易莛飛連連擺手,“她倒得有空給我說啊!”

“怎麼,園裏忙不得閑?”

易莛飛用衣襟揩揩手,“可不是,篤淳院搬遷之後,她成日前前後後的跑,上了年紀,身子骨反而結實了,也就沒人攔她。”

兩人臨窗坐定,莛飛見那些小碟個個精致,鴿脯兔腰,鴨舌牛肚,鵪鶉鱔魚,鮮蝦豬喉,一碟碟紅白亮澤,好不誘人,他也不客氣,伸筷倒酒,二人邊飲邊食。

唐老板見莛飛有了些許飽意,才又問道:“你爹爹和園中諸位都還好麼?”

莛飛點點頭,“除了我妹妹那個瘋丫頭,各個都好,隻是大夥時不時奔波在外,聚齊的時候倒稀罕了。”

唐老板微笑,“那便還是老樣子,幾時你轉告丁老三,我欠他兩盅,讓他順路時,莫忘了來飲。”

“哈,丁三哥別的忘幹淨,酒可是忘不了的!”

老唐眼睛一閃,“林姑娘呢,還不急著出嫁麼?我聽聞,秦嶺太白宮主鄺南霄幾個月前親自前往白閣求婚,可是真的?”

莛飛微微驚訝,“老唐,你好靈的耳目!這江上的消息果然日傳千裏,沒錯,鄺宮主的確來過,可林姐姐婉拒未應,我看她懶人做慣,一點兒也不急著相夫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