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妹走到今日這一步十分艱辛,卻活得通透。”溫緒之放了茶盞,和緩地道,“不過溫某還有一不情之請。”
“師兄請講,”賀滄笙飲盡杯中茶,微微前傾身體,“自以丹書之信,白馬之盟相約相待[1]。”
溫緒之微笑,道:“可巧,溫某所求的並非丹書白馬。散心散情慣了的山野庶人,也許一朝放縱,事後還望師妹能成全溫某歸去的心願。”
他肯談條件就是好消息,賀滄笙自不會為難,隻思索了片刻,道:“一言為定。”
“如此,”溫緒之正了神色,對賀滄笙再次拱手,“不才願為楚王殿下效犬馬之勞。”
賀滄笙當下便抬了手,也隨著改了稱呼,道:“能得溫先生相佐,乃我之大幸。”
風推撩發絲,溫緒之與賀滄笙對坐飲茶。投身帳下,翻弄朝局,一向儒雅瀟灑的讀書人螢窗雪案多年,終於選擇好了他要輔佐的人。
溫緒之既是做定了她的謀士,賀滄笙便將這幾日的政務簡單地說了。
“紇犍和侗嶽省都來求朝廷撥款,”賀滄笙長指點了點茶盞邊沿,皺眉道,“戶部卻拿不出錢,一個兩個都往上遞折子哭窮。”
溫緒之輕輕笑一聲,問:“他們窮嗎?”
“自然不,”賀滄笙無不諷刺,“窮的都是百姓。”
“紇犍省今年鬧了災,”溫緒之端茶在手,“你去年派去了兩位巡察禦史,都察院內也有記檔,要是紇犍的總督說沒錢,還說得過去。”
賀滄笙點頭,道:“怪的是侗嶽。”她伸指在桌上劃過,“侗嶽省地處大乘東南,莫說糧食水果豐厚,還坐擁金銀珠石的礦產,單是宮中采買的錢就夠他們吃飯了。”
“有礦確實掙錢,卻也得熬過稅收。”溫緒之道,“敬輝帝自即位以來便信任司禮監,連礦稅都是讓太監們下去收辦的。”
賀滄笙很敏銳,問:“先生的意思,是司禮監貪了錢?”
溫緒之吃茶,而後道:“如果我沒猜錯,此事不隻是司禮監作祟,戶部也定有參與,至少尚書周秉旭被裹挾其中。再有”
他輕輕地放了盞,指尖緩緩觸了觸擺在石桌另一側的琴,道:“就是皇帝。”
賀滄笙看著他,沒有說話。溫緒之回望過去,唇邊還帶著一點點笑。
“礦產稅油水大得很,而侗嶽省裏能被挖出來的可不止金銀玉石。”溫緒之非常平靜,“司禮監的人與周秉旭合作,不僅要收已有礦的稅,還要強行開采新礦,例如水銀墨石。這樣一來,不僅新出來的礦產要進他們的口袋,連著稅收也是一筆橫財。”
賀滄笙抿唇,微驚道:“他們竟敢!”
“殿下別看司禮監在京都時歸附在高興述身邊,”溫緒之笑意不減,“一旦下到地方,那些人就都端著代表聖上的架子,狐假虎威玩兒得妙。他們要收錢,還要加重稅,侗嶽的商人們自然撐不住,總督衙門就得掏腰包幫忙,可也抵不過如此剝削。司禮監曆來如此行事,狐假虎威麼,也得老虎真的跟在後頭才行。”
“先生說得隱晦,我明白的。”賀滄笙望著青瓷中茶水晃漾,道,“貪墨的案子都得上頭罩著,司禮監的上頭是皇帝。那些貪上來的錢,自然沒有進入國庫,而是進了敬輝帝的私庫。”
大乘內憂外患,而她坐著皇位上的父親卻視若無睹,縱容手下人聚斂搜刮。民生凋敝算什麼,邊疆告急又怎樣,朱門金閣裏坐著的人才不在乎。
令人心寒。
梅枝上的紅蕊被風吹下來,落入賀滄笙的盞。她垂手將花沾出來,送入口中。
對麵的溫緒之依舊端坐,長指無意間撥動了琴弦,叮咚響聲驚了樹上寒鴉。他神情自若,非常冷靜。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以平鋪直敘地將題眼拋出,然後又退開身,既不在乎他人疾苦,也不留意自己所處。
他坐在賀滄笙對麵,卻好像遠在天邊。賀滄笙看著自己的師兄溫和又疏離,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謀士,腦中卻沒來由地想起了某種鮮明生動,不管是什麼情緒,冷漠的,狠厲的,隱忍的,暢快的,總之很清晰。
她忽然有點兒想蘇屹。
騎著馬的人衝掠山間,馬蹄聲撞擊入耳,賀滄笙回過身,眼眸頃刻間便被那恣意傾長的身影占據。
蘇屹來了。
少年烏發高束,白袍邊角滾了淺藍色的忍冬紋,站在雪裏非常搶眼。他也不意思意思,一把推開了院門,走了過來。
溫緒之不認識他,長指壓了琴弦收音,沒有說話。蘇屹徑直走過來,直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又轉向賀滄笙。
少年個高腿長,就這麼杵在桌前,盯著賀滄笙,一動不動。
她讓他去跑馬,他去了——隻不過是一路跟著她。
他看著賀滄笙熟練地找到草堂,熟練地入內,然後和這個青色長衫的人對坐飲茶說話。這人也不知道是誰,端著副儒雅風度,卻和賀滄笙顯得相當熟念。他就隱在不遠處看著,原以為兩人隻是說話,不想這人還撫上了琴。
撫琴給賀滄笙聽嗎?
這人如此討好曖昧,偏巧賀滄笙還露了淺笑,看著十分舒心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