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慢慢地落滿庭院,太陽隱在一大片白雲後,顏色淡到幾乎隻剩下影子,仆人守在門前打哈欠,正午十分,免不了有些倦怠。
忽地響起叮咚的擊門聲,連叩兩下,戛然而止,試探中透著幾分尊敬。
仆人卻嚇了一跳,抄起傍身的鐵棍:“啊——又來了!”
他瞪著黑豆大小的眼珠,看著夥伴。
夥伴比他年紀大些,在問劍山莊待了整整十六年,若不是那種事發生,莊主大概會允許他回家種田罷。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僵持了一會兒,那陣擊門聲又響了起來。
門外的人顯然是等著有些急了。
“喂,裏麵有人嗎,開一下門!”
聲音輕輕柔柔的,沒有驚動庭院內任何的生靈,除了兩個仆人。
仆人不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夥伴:“阿大,我們把那鬼玩意兒放出來吧。”
阿大道:“你在放什麼狗屁!”
容四乞求:“莊主已經走了兩個多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家人們走得走散得散,咱們倆為什麼要給他們賣命啊,就為這麼個鬼玩意兒?”
他懼畏地看了一眼屋內,像是被燙著了似的,飛快地躲開了眼睛。
放出來,放出來他就自由了。
他這樣想著,可半點也不敢動作。
那些戴羊皮麵具的殺手統共來過三次,盜賊般漫無目的地在莊內搜尋,結果一無所獲,暴跳如雷,隻有殺人解憤,他們似乎是看不見東西的,但能憑借聲音傷人——
阿大知道這點,所以才能保全他們倆的性命。
不知不覺中,雪下大了,掩蓋住牆角邊累累屍骨。
門外沒了聲音,容四更加相信是殺手曾經來過,他的臉色幽紫,張開大口,不知說些什麼。極度的貪生怕死讓他陷入了僵硬。
阿大卻在回憶門外的那個聲音,思考著在山莊十六年的經曆中,是否早已聽過。
“阿大在嗎,是我!如是!”
擊門聲劈裏啪啦地響了起來,容四啊了一聲,抱頭跌了下去,咕嚕嚕,順著光滑的台階摔在了雪地上。
阿大腦中轟然一聲響——
竟顧不得許多,三步並作兩步,小跑去開門。
“你這個家夥,不要啊。”容四狼狽地爬起,想要阻止阿大的瘋狂。
門開了,容四和阿大同時愣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門外身著紫絨夾襖的少婦。
多年不見,阿大有些慚愧,時光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可待姬如是卻十分地留情,她長大了,長高了,一如既往的美麗多姿。
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的眼睛依然亮如星辰,雪飄在上麵,不禁融化成含情的水。
看見大門敞開,少婦臉上很高興:“爹爹和媽媽呢。”
“老莊主和莊主夫人……”阿大沉默,哽咽道,“死啦!”
她失聲驚叫:“啊——爹爹!媽媽!”
“爹爹媽媽?”容四疑惑,“沒聽說莊主還有一位女兒啊。”
阿大麵露悲憫,張口道:“六年前小姐你逃婚離家,迷亭一族盛怒之下,竟和咱們山莊撕破臉皮,而其它大族,則落井下石,一並退出。問劍山莊連失助力,無力對抗魔教,老爺和夫人尋你不到,隻好……一頭撞死在迷亭洞府門前,以求相安無事。”
少婦泣不成聲,當年她不滿聯姻,一走了之,沒想到竟給父母兄弟帶來滅門之災。
她離家時,已身懷六甲,六年中,她帶著孩子隱姓埋名,流浪在山野老巷,不敢麵見父母,孩子一天天長大,惹人憐愛,她想著父母縱氣她不辭而別,可見著外孫女,氣也該消了大半,這樣想著,她才冒然回家。
姬如是猛聽噩耗,難以接受,哭罷一陣後,悲憤道:“爹娘,是女兒不孝!”話音剛落,如一支離弦的箭,直衝到牆麵,撞得頭破血流,當場沒了聲息。
事發突然,阿大放聲大哭。
小姐乃至真至情之人,聽到是因己之過害慘了大家,豈能不死,他心粗,沒想到這一點,以至於再重逢時釀成悲劇。
“瘋子,真是瘋子。”容四怔愣道,“這個鬼地方,我早該離開了,對對對,早該離開了。”
容四獨留下痛不欲生的阿大,奪門而出,兩扇門被他摔得直響。
門後邊躲了個小女孩,小女孩聽到裏邊的聲音,卻不知發生了什麼,此時門開,她一眼便看見了躺在牆角的女人。
“娘!”
女孩跑到姬如是的身邊,重重地搖晃她的身體,可還是不見醒轉,她無助地看著阿大。
“叔叔,我娘怎麼了,她怎麼渾身是血,你告訴我,她沒有事情對不對,對不對!”
“你是——小姐的女兒?”
姬小鬆啼啼哭著,自她出生以來,她便和母親在江湖中漂泊。姬如是謹小慎微,一旦聽到些風吹草動,便立馬搬家挪戶。
母女倆越搬越偏遠,近乎與世隔絕。
姬小鬆隨母親種田砍柴,生活自在安逸,一晃六年過去,忽然有一天,母親提出來,要帶她回家見外公外婆還有舅舅。
姬小鬆自然十分快活,一路上跋山涉水,雖然辛苦,卻沒有半句怨言。
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姬如是起了猶豫,若是父母親不喜小鬆該如何,又或者,父母親奪去小鬆再逼她出嫁又當如何……忐忑不安下,她決定先上門探一探父母的態度,便讓女兒在不遠處等她。
這一等,等來的卻是生死訣別。
見女孩點頭,阿大心中苦意更甚,不住道:“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啊。”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的父親是誰?”
少女哭過後,接受了母親已魂歸天外的事實,她揩掉眼淚,咬著唇道:“我叫小鬆,”她頓了頓,堅定道,“我娘告訴我,我沒有爹爹。”
被揩掉的眼淚又忍不住滑落,姬小鬆一麵流淚,一麵站起身來,赤著手捧起腳下潔白的雪,灑落在未寒的屍身上,想要葬了母親。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是容四的聲音,阿大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把抱起姬小鬆,小鬆不明其意,奮力掙紮。
阿大桎梏住她:“噓,壞人來了,他們看不見東西,你千萬不要發出聲音。”
姬小鬆不知道壞人是誰,可看到阿大緊張的樣子,放鬆了下來。
起風了,在耳邊呼呼直響,風聲中還夾雜著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拳頭大的冰雹擊打在房梁上,那聲音愈來愈近,阿大把姬小鬆摟得更緊了。
容四踉踉蹌蹌地撞進門內,他的腦袋被吞下半個,殘缺的身體完全是被丟了進來,腳尖剛沾地,就重重地摔了下去。
緊接著,一夥頭戴羊皮麵具的殺手從他的屍身上踏過,手執流星錘,他們雙眼不能視物,兩隻耳朵卻靈敏得很,似乎聽到了牆角邊急促的呼吸聲,他們木訥地轉過頭來,一步步朝姬小鬆的方向走去。
他們之間,橫著姬如是的屍體。
羊麵殺手似乎把姬如是當成了敵人,流星錘砰砰砸在屍身上。
姬小鬆眼睜睜看著母親的遺體被砸成一灘爛泥,她哭不出來了,也叫不出來,像一尊木偶,整個人呆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