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霧靄濃灩,低壓壓攏在太極殿高聳的飛簷之上。
寒鴉爭起奪食,撲跌著聚在簷頂,驚起道邊槐樹中藏歇的一隻雁。在鴉聲嘲哳之中,孤雁展翅騰空。她厲聲引吭,欲破濃霧殺將而出,幾番掙紮盤旋,於殿前的丹墀之下三起三落,終於一聲尖嘯,破風而起——
隻見白霧漫漫,似灰白色的水煙,在金鑾城的四方牆中鼓囊囊地擴撐。
極深闊的宮道由淒紅的高牆圍著,濃霧散不去,隻見隱約有一點微茫,從不知遠近的對過而來。再近一些,兩個依稀的身影從霧裏鑽出來——為首的提著宮燈,那正是那一點光亮的所在。
“這天兒也是邪了門兒啦!”前頭提著宮燈的這位是長春宮的掌事太監李保全,四十上下年紀,有著皇宮內侍們特有的白淨麵相。他回過頭去笑,“早午晌兒時還好好兒的,才掌燈就下這麼大的霧,奴才活了這麼些年也沒見過兩回,真叫奇了!玉大人仔細腳下,地上滑!”
被稱作玉大人的是位年輕的女官,素白的瓜子臉兒,兩彎淡描的柳葉眉,一雙微揚的桃花眼,一笑一對梨渦,親切又俏皮。她說多謝諳達,“我原當是我年輕沒見識,不想諳達也稱奇。近來宮裏頭局勢不穩,這霧起得更叫人心裏頭不安了。”
“諳達”原是滿語,意為兄弟。自打世宗統一了五族,五族語言便融合而成了燕語。在宮裏頭管太監叫一聲“諳達”,實是一種抬舉和尊重。
果然見李保全笑眯眯地:“局勢再怎麼不穩,也動不到您頭上去。您這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尚儀局的司樂,將來是前途無限呐。瞧瞧,這不主子娘娘都指著您呢!”
玉大人“哎呀”一聲笑彎了一雙眼:“諳達也忒抬舉我了。旁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我麼?一身的膽小無能,全靠主子娘娘提拔到今日,再沒旁的敢肖想啦!”說著又正色起來,低聲問,“隻是這麼晚了,百子門都下鑰了,主子娘娘急召我去,是個什麼事兒啊?諳達您疼我一遭兒,給透露透露。”
李太監道:“是好事兒,大人,是好事兒!甭怕,主子娘娘說了:‘這事兒啊,非得玉錄玳來,旁人我信不過。’——您瞅瞅,這榮寵!”
太監的公鴨嗓子學起宮廷貴婦的語氣做派來,十足地拿腔拿調,叫人一陣惡寒。玉錄玳肚子裏頭腹誹,麵兒上撐著笑:“瞧您說的。”後頭也不必再問了,橫豎宮裏的人沒有口風不緊的,既不叫你知道,問也無用。橫豎長春宮就在跟前兒了,是好是歹進去便知。
過了敷華門,李保全領著玉錄玳一路往長春宮正殿上去,引得玉錄玳愈發心裏頭打鼓:才打了一更的梆子,皇後大晚上的不安置,怎地在正殿理事?何況皇後理事,竟沒問尚宮局,直接火急火燎從尚儀局把她傳進來,怕是要壞菜。
來不及多想,她拾階而上,垂著首在厚氈門簾子外頭站定,隻聽李太監唱道:“司樂司玉錄玳——”她忙道:“臣請主子娘娘吉祥。”
許久,裏頭傳來一句“進來說話”,那厚氈簾子便從裏頭打起來,玉錄玳閃身從縫隙裏踅了進去。
裏頭燈火通明,暖爐熏著昂貴的鳳髓香——是皇後宮中慣常的味道。她飛快抬了下眼皮,隻見皇後穿著一件家常緋色衣裳坐在上首,宮女內監跪了一地,是中宮震怒的模樣。玉錄玳不敢言聲,一路耷拉著眼皮掃過去,隻見一眾宮人環繞之間,還跪著個錦衣華裘的女孩子。
女孩十三四歲的年紀,宮裝打扮,沒梳把子頭,隻紮一根獨辮,簪海棠細絹花,穿滿繡的鵝黃旗裝,跪得脊背筆直——卻是皇後親生的大公主和敏。
這是鬧的哪門子官司呢?
玉錄玳頓時頭大如鬥,心中有暗暗不祥的預感,卻迫著自己走到殿中,跪下扶鬢行禮問安:“臣玉錄玳請主子娘娘安,請公主安。”女官不似宮女,見皇後無需行叩首禮,隻行“達兒禮”。
所謂“達兒禮”,其實是燕民從叩首禮改良而來。因燕民女子梳兩把頭,不方便磕頭,唯恐頭飾掉下來失儀,因此一般是曲右膝跪地,再收左腿直身,抬右手扶一扶頭翅,頭朝右微低,這便以示叩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