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人手中樹枝又開亂畫,繼續傳音入密蘇景:“那時我正修行,忽覺天璿地轉,醒來時候,之前一身魔修散去,還不等我弄清楚怎麼回事就又次昏厥過去,再醒來時修為又回來了,隻是一身無疆真修,盡數變成憎厭魔元。”
“一個又清又甜,說不出的動聽聲音自我腦海中響起:你這孩子資質很好,得傳我天魔衣缽,是你的福氣,也是我的快活啊,乖孩子,以後有我心疼你。話音未落,我的識海中閃過一道人影...翠衫子、粉羅裙,明珠垂耳的歪臉醜漢!醜漢笑得扭捏,繼續道:好孩子,你莫怕,我可不是來奪舍的,隻是小小一道靈犀,駐你識海千年,就是怕你會想不開,除了你尋短見時,我都不存在。”
“如他所言,自那之後,我就再沒辦法自裁,不是沒試過,是真沒用...其實真想死也不是沒辦法,就想你我西海經曆,‘他’管內不管外,若在鬥戰中我想死,就一定能死得成。隻是待到最初折磨過後...好歹我也是修魔的,講究不死不休,不入戰則罷,入戰怎能不全力投入...自裁是一回事,未盡力被別人打死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甘。有時候我就想,他選我不是沒道理,除了資質、根底外,我的性子也在他算計裏了。”
“沮喪,萬念俱灰、自裁幾次、反複去自廢修為,都沒用就是了。折騰夠了,心思自然平靜了些,活無生趣,但兩件事情還是要做好的,修為不夠,就做不好這兩件事,沒什麼可抱怨的。再出關時,我就是憎厭魔傳承了,聲音變了,舉止動作變了,連目光都變了。”戚東來寥寥幾筆,在地上畫出了一個健壯少年,是他自己。
佛可度人卻無能度自己,戚東來畫出的戚東來無法轉活。
蘇景終於開口了,問:“為何不把真相告知同門?”
“告訴他們我便不是憎厭魔修了麼?”戚東來笑了下,微側頭、斜瞟蘇景,眼神中風情縷縷:“說了真相,該討來的憎厭不會少一兩,還得再多出幾分憐憫,可憐我?免了免了,討厭我就足夠了。也莫怪別人想不到我是被逼無奈,此事太匪夷所思,真魔附靈、強改修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戚東來的樹枝凝住了,再不亂畫,聲音未變,嫵媚猶存、略帶唏噓,仿佛江淮畫舫上的紅倌人小酌時對知己講起自己的苦難經曆,話題也向上拉起:“修行到現在,兩千年上下,我這一輩子活下來,六個字:兩件事,哭三次。”
“兩件事是師父的交代:將空來山、天魔宗發揚光大。那時我還是無疆魔修,前途無量、雄心萬丈,師尊很器重我;第二件事,照顧好師弟啊...師弟剛入門時師父囑托我的,那時我也還正常,師弟資質不如我,但也算得絕頂...就是太粘人,小豆丁似的東西,他怕師父不怕我,恨不得就長在我後背上。其實無需師父囑咐,我也會照顧好他的。”
“修行途中橫生波折,惹得師父失望痛心,不過他再如何憎厭我,他大恩於我都如天穹傾蓋,以前他當我是兒子,一輩子我當他是爹。”戚東來左手拿樹枝,在自己的右手心輕輕抹過,仿佛左手樹枝是筆,右手心是硯墨,在潤筆的樣子。
“哭三次...其實不止三次,幼時無知和長大後撒潑扮戲之類的哭不算,真正大哭三次,一是無疆修被王八蛋強該成憎厭修後,人做山關內放聲大哭,邊哭邊撞頭;”
“二是師尊立師弟為新君,傳位時候,我逃去西海縱聲大哭。不是因為魔君寶座落於旁人,隻為‘辜負’,真真正正地辜負了他老人家,若他能有的選...他還能選我的時候,一直想把衣缽大位傳我。就是我初修憎厭魔時,他還屢次找我,隻要我點頭他就幫我散去真修,再耗自己本魄魔元助我重塑經絡...隻要我肯回頭,他願自傷體魄,哪怕將來升魔無望...不是我不想回頭,是沒有用,師父拚著傷身助我再修無疆,修得半途若再被強改回憎厭怎辦...害我的那個是真魔,師父幫不了我,沒人能幫我。”
“三次哭,師父升魔時,那時的心情也不用多說了。”
“兩件事,哭三次。那兩件事,盡我所能;哭三次,我這輩子哭三次就夠了,不太想哭第四次了,若師弟損喪...師父要我何用?我自己怕是會再哭一次。”話說完,樹枝動、如劍,紮破右手掌心。
掌破,血沁出,染枝頭。隨即、厚土為幅樹枝做筆掌血為墨,戚東來畫,三息光景一氣嗬成,他在地上畫出一個人:蚩秀。
畫蝴蝶、畫野花時不明顯,但他在莫耶地畫兔子時,一隻兔兒轉活,騷人衰老幾歲。
這次他畫活人,三息作畫,萬年蒼老!
長發寸寸化灰轉白,古銅顏色的光澤皮膚層層生皺黯淡,強壯高大的身魄迅速佝僂枯萎。
短短三息,樹枝筆下那個蚩秀栩栩如生,作畫的戚東來已經化作垂垂老朽,燈枯油盡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