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英落,暮鼓響。
通天燈輪聽鼓而上,雪下長安金碧輝煌。
一百零八坊門大開,街市零星幾個百姓,皆是盛裝華服,步履匆匆——往承天門去。
這當口莫說牛車,連頭驢都賃不到,要去哪兒隻能靠兩條腿,住在城南的百姓可吃了大虧,披風戴雪緊趕慢趕,沒到朱雀門,已是人看人、拔不動腳。
朱雀門守皇城,離著皇帝撒花錢的承天門,至少還有兩個坊的腳程。堵在此處的人知道無緣得見天顏,有的轉頭去平康坊,有的去賞大仙燈,也有的不甘心,腳脖子抻上天,但隻見一片爭奇鬥豔的發髻、花花綠綠的襆頭。
萬紫千紅錯落鋪陳,越往北越密實,到了承天門腳下,幾是嗬氣成雲。下過雪的地麵濕滑,誰的腳挪錯一寸,就能引發一片顛倒。此盛況下,素不相識的人哪有什麼默契,各自揣著極致的情緒,推推搡搡都要往前去。
忽聽城門之上,有人唱道:“吉時到!”
一時間,萬道目光齊彙高樓,隻見兩彎金鉤挑開朱色帷幔,層疊燈火中,端步走出個玄衣身影。
有眼尖的認出來:那不是皇帝的袞冕。
百姓心中有疑,卻隻敢屏息靜候。待那玄衣身影站定,才看清他胸前兩道暗銀龍紋,攀雲而上,直附肩頭。
天子用金絲,儲君繡銀線。
眾人當即了然:皇帝臥病,太子代行承天門節禮。
如此便不可山呼萬歲,但仍需依禮參拜。
男子提袍,女子理裙,顧不得忙亂中被踩掉的鞋靴,萬民正待屈膝,卻聽禮官高喊:“不必跪拜!”
百姓愕然,又見那禮官起聲欲言,滯了滯,倒先垂目麵向中間的太子。
問的話,自然隻有承天門上的人能聽見:“殿下,今日……當真不撒太平金錢?我朝開國以來無此先例,況且江浙水患方穩,若禁行祈福事宜,恐民心不安……”
太子卻不假思量,正要開口,忽有一金吾衛急步跑至近前,慌忙道:“殿下,盜取炸藥的賊人已混入承天門下,是否即刻疏散百姓抓捕?”
但見太子神色一凜,“來不及了。”又示意禮官,“速取花錢來。”
禮官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多問,趕忙呈上纏花銅盤。隻見太子隨意抓起一把,旋手的同時,能看到指腹生著青白薄繭。
他正道稀奇,而太子已揚起寬大衣袂,城下百姓亦引頸以盼,他的手走到何方,百姓目光便追到何方,如此數回,就是不肯拋下。
耍猴呢?禮官暗地裏皺眉。
隻是他不曾發覺,城下一人的眼睛,從始至終盯著懷中包袱,半刻不曾移開。
那人深埋著臉,陰影下雙目猩紅,裏頭除了狠厲決然別無他物,隻有當他偶爾將手伸進胸口時,才滲出些徹骨的悲切。
隨著最後一次探手,他僵硬地抬起頭,直勾勾盯著那些求花錢的百姓,看他們一次次期望又失望,終於癲狂地大笑,形如荒廟中的厲鬼。
“你們都是他的玩物!”
他猛地抽出火折,麵目極盡扭曲,火舌躍動如鬼魅,眨眼即可舔燃引線。屆時,這金碧輝煌的長安,勢必淪為骨肉離散的人間地獄。
這世上從沒有感同身受,隻有讓所有人都失去妻兒,才能真切感受到他的痛苦!
“阿曹,我來陪你!”
話音未落,承天門上寒光一閃,羽箭離弦!
“嗖”地一聲,破風穿雪,截火斷光。
羽箭釘入人群,如石塊墜落湖心,登時劃開一圈圈人浪。直到眾人心神稍定,同時看向波心,才見一人麵色慘白跪在當中,襆頭上縱穿一根羽箭。
而他身下雪地,已被染黃。
驚覺自己還活著,他呆滯地仰望射箭之人,終於看清那一身玄衣,眼中竟含悲憫。他不禁涕泗橫流,轟然倒入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