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風和暢,乾坤朗朗。
停雲客掬水苑內,魏聞瀟命侍從上齊文房四寶,顧自撩袍而席,揀了青案上一支狼毫筆,鳳眼微挑,淡淡對身旁侍女說:“墨。”
侍女聞聲研墨,不敢稍有怠慢。
魏聞瀟蘸墨走筆紙上,握筆姿勢十分講究,伏案疾書,力準藏鋒,頃刻收筆。
他將方才寫就的信紙折起,放入信匣,以手為哨召來一名為他效命的死士。
死士頷首而跪,他撣了撣這名死士肩上的灰塵,負手而立,唇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鶴戾,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封信,別人送隻怕死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屬下明白。”鶴戾雙手接過白衣公子手中信匣,待他下一步明確的指令。
“百花樓醫聖處,三日之內務必送達。”
“唯。”
閉眼抬眸間,鶴戾已無人影,仿若那人是一陣風,來去無蹤。
魏聞瀟信步而入掬水苑內置回廊外,侍女欲跟其後。
“不必跟來。”
見他發話,隻得退下。
回廊周邊種滿了梨樹,現下暮春時節,一陣風來,白梨簌簌而下。落於回廊外,落於石階,落於白衣公子肩頭。
秦月容走近替他撚落肩上梨瓣,披上一件貂絨披風,溫聲:“縱是暮春,風也寒。”
魏聞瀟握住那雙替他披衣的手,唇角微揚,閉眼,末了,未言一字。
秦月容正欲抬另手去拂平他微皺的眉,他卻偏頭向另一側,鬆了握她的手,背向她立於風中:“多少人跟這梨花一樣,開時一陣盛,落時化為泥。”
她答:“永無盡數。”
又是一陣風來,梨瓣紛紛,好似一場雪,將兩人的身影隱沒其中。
秦月容默立,他卻忽然轉身離去,仿佛極力隱忍什麼,眉宇間卻寫滿雲淡風輕。
秦月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一陣失落,可任憑她再失落,他也未頓足。
他還是與她有那麼深的隔閡,即便朝夕相伴十年之久。到底是什麼讓他們之間有如此鴻溝?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頑劣孩童。在停雲客學醫製毒習武十年,如今已名揚於四海,威震四方。
她用醫救人亦用毒殺人,十二歲就已能領頭毒殺寒水宮所有宮人,人稱“月神使”,武林中人莫不敬畏。
“瀟風曉月”,他與她的名聲並揚中原,這樣還不能讓他對自己放心嗎?外人眼裏,她是他最得力的下屬,而她眼裏,她於他隻存在利益價值。
或許他們在這場江湖戲中,本就隻有利益而無情感可言。若說有情感,恐怕也隻有主仆之情吧。而主仆之情如何?說白了,也不過冷冰冰的利用。
——秦月容永遠不會忘記,十年前那個月明風清的夜,她秦雲門滿門慘遭屠殺。彼時她年尚七歲,麵對突如其來的滅門之災,除了哭泣便隻剩恐懼。
血流成河,伏屍萬千。血染紅了貫穿秦家莊的一條大河——那條阿爹阿娘經常帶她捕魚的河。若不是長她三歲魏聞瀟及時出手相救,她秦雲門怕是無一人生還。
那是一個春夏之交的晴朗的夜,月滿當空,緋色桃花隨風簌簌而下,秦雲門外蟲鳴蛙鳴依舊。分明是詩中如畫的月色,卻偏配了這災禍。
空氣裏滿是血腥味與嗆人的煙火味,魏聞瀟著一身華貴白衣,袖口繡著三朵連枝木槿花,麵色不似木槿溫潤反倒冷厲,無笑也無悲,瞥過她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緊隨身後的下屬。他說:“帶回去,洗幹淨。”
秦月容趴在秦雲門掌門的屍體上,淚水如河岸決堤不斷湧下,臉上沾滿血跡和灰塵,死死抓住父親的手,嚎啕大哭。當停雲客聽命於魏聞瀟的下屬去拉扯她時,她惡狠狠地瞪向那下屬。
“放開我,我要救我爹!放開我!我叫你放開我!”她蹬著腿叫放開,擦破了皮也不喊一聲疼,拚命掙紮,拚命逃脫,隻是力量微薄,根本無法逃脫。
這時,魏聞瀟負手輕邁步子走近她,以眼神示意放開她,下屬領命退下。分明隻是三歲的差距,他眼裏卻多了一絲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殺氣和狠厲。
他單膝落地蹲下,不見底而似深潭的眸子望著她,捏過她的肩膀逼迫她靠近自己。
秦月容吃痛一縮,硬生生忍住不喊,在害怕的同時,心裏也多了一絲詫異。
“你的父親已經死了,如果你想報仇——”他忽然噤聲抬眸朝周遭掃視一圈,繼而對上她的眸子,“若想報仇,跟我回去,我會讓你成為停雲客最好的殺手。”
她嚎嗓道:“我憑什麼跟你回去,我又怎麼知道你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現在的你毫無反抗之力,除了跟我回去,你以為還有什麼地方你能去?”
他語調陰寒,脅迫性極強。
秦雲門已覆滅,秦月容無人可依,這種情況下就算她不想答應也難。畢竟,先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我跟你回去,我要報仇。”七歲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答應了他,隻是想著隻要能報仇,她做什麼都可以。